文 張宗坤(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同黨劇團的年度製作《國語課》,與應用劇場發展中心2021年的《紅色青春》、再拒劇團2024年的《走吧,野草!》類同,是明確以白色恐怖中的「郵電支部案」為底本,既延續了同一性別演出、一人分飾多角的演員組合,同時也意欲再度介入歷史之困難與沉重。光以既有史實為底本,以底本與作為摹本的演出間的差距論定優劣,並不能真的推進討論。換言之,既然以戲劇說歷史,我們更應該著重評估其手法、調度,是否能夠為我們提取與組合歷史的諸多要素,翻出新意。也正是基於這些期待,我們注意到「性別」如何成為《國語課》改編的核心,也更無法對此感到滿足。
《國語課》的故事基本上與郵電案差異不大,同樣也是郵電工人參與國語補習班、奪得工會主導權後發動歸班大遊行,最終遭到國家無情的打壓、定罪與禁閉。最主要的差別在於,本劇將郵電工會的要角許金玉一分為二成為周滿(許照慈飾)、周足(吳靜依飾)姐妹,並以來自大陸的國語教師謝曼春(大甜飾),假託現實中的江蘇國語教師計梅真。
在虛構的周足與謝曼春之間,兩人超越了教授、學習國語的師生關係,在逃亡中逐漸昇華到更為曖昧的戀慕。在同黨前作的《灰男孩》中,同性情慾被國家當作不正常之物【1】;《國語課》中周足與謝曼春的愛,同樣也得不到國家合法的認可或祝福。當愛被象徵國家的特務、也被曼春所親自否定時,既映照出歸班遊行爭取同工同酬的異議與訴求如何被國家所消音,也顯示拒認亦是一種深愛,愛與(佯裝的)冷漠間終極的無所分際。

國語課(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但如此一來,我們就期待、也必須見證兩人間的情愫究竟如何萌生深根。在謝曼春這一方,我們知道她在大陸時就已結婚、亦曾落獄,並與同樣受押的女性同志/難友存在交織著挫敗、不忍與相濡以沫的異樣感情;對著周足,謝曼春的這種感情來得甚晚,是在故事後半的逃亡與審訊中,才讓後者回訪了這段經歷。至於周足一方,則看似是在國語課程中,有感於謝曼春對更美好的未來的承諾,才慢慢產生出超越師生的「愛」。而且,這種愛並不是以國語對方言單方面的壓迫為之,是在周足與謝曼春的教學相長下萌生。但是,仍是要到了逃亡鄉野、藏身山洞的階段,愛的承諾雖變得更加不可能完成,卻也真正明確起來。
這種愛究竟在故事中如何發展出來的?又與「歷史」、「運動」是什麼樣的關係?倘若,面對國家追殺下的逃亡才是「愛」的激發點,那麼,以郵電案的國語課為故事背景,又是否真的重要呢?畢竟,從歷史事實與檔案來看,在《灰男孩》底本的馮馮的書寫中,確實存在著同性情慾與國家暴力間的複雜糾葛;但對於本劇底本的郵電案,卻絲毫不可見任何多過革命情感的感性。換言之,在周足與謝曼春間幽微的情感,並沒有充分的證據。
這並不是要以歷史取消創作。而是在問:倘若同志情節是置疑當年國家暴力的有效武器,那麼,郵電案與國語課真是揮舞這把武器、抨擊國家權力的最佳範本嗎?正因為這些問題沒有解決,同志情慾暗生的情節因而顯得多餘,就算拔除也不會動搖本劇的核心敘事。
那麼,本劇的核心敘事究竟為何?提示藏在郭松棻〈月印〉式的結局之中。與周足和謝曼春間被視為「扭曲」的情愛無關,活下來的姊姊周滿,既不知自己的夫婿貞文(林唐聿飾)曾一度入獄、終於死去;更不知他的死,與謝曼春介紹他前去就職、與共產黨人脫不了干係的書店有關——正是周滿當年跟蹤周足的足跡、為警方和特務指路逮捕了謝曼春,才讓貞文間接成為了犧牲品。

國語課(同黨劇團提供/攝影唐健哲)
同時作為長姊、妻子與女人,活到最後的周滿,對於貞文的不理解、對於謝曼春的不信任,以及對於周足的過度保護,引爆了家庭終於破碎、僅存傷痛的悲劇。破碎的不只是家,後三者透過參與各種不同社會行動所串連編構的左翼理想主義,也終於在周滿的旁觀、批判甚至引導下,成為一場空。
然而,真正為謝曼春、貞文與周足,乃至眾人的歷史帶來終結的,從來就不是周滿。終場,演員們行走於空無的舞臺上,對觀眾們說道:「昨日的謝曼春,或也終將成為明日的周足所反對的對象⋯⋯。」這看似突兀、甚至可能破壞情感投注的發話,是創作者在這家庭與組織破滅的雙重悲劇,又再加上了的一層反轉:事實上,這段發言並非結論,而是從今日東亞地緣政治的緊張局勢出發,將謝曼春與周足分別等同於中國和臺灣,假想了「昔日的左翼理想早已扭曲」的前提。
以「理想」為線索,我們注意到謝曼春與周足的戀慕及其敗亡,周滿記憶與見證的崩解,又瞥見劇場落幕後/劇場外部的歪斜。如果扭曲「早已」無可救藥,更不是區區的創作者、演員或觀眾所能反轉,回訪歷史的意義,也隨之變得稀薄。就算再怎麼打破第四面牆,發散傳單,呼召眾人參與這場追求歸班乃至公平的抗爭,這場以郵電案為底本的劇場創作,告訴我們的卻是:跨出劇場後,今日的理想主義所能走出的路,竟是越走越窄。
注解
1、張宗坤,2025/04/25,〈童話裡都是騙人的?——《灰男孩》〉。
《國語課》
演出|同黨劇團
時間|2025/11/30 14:30
地點|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