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趨近於愛》中的浪漫關係結構化
12月
25
2025
趨近於愛(陳姿卉提供/攝影陳柏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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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侯瀚(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研究所碩士)

《趨近於愛》最具穿透力的概念落在它引入數學與語言的交叉思考,將「相遇」與「靠近」視為一種機率事件。舞台上僅有一架電子琴、一張椅子、一塊可書寫的白板,以及後續逐步進場的投影、錄音與燈光變化,這樣的配置使整個演出空間顯得近乎裸露,表演者陳姿卉的身體與聲音成為最主要的敘事媒介。

劇作提出一個引人深思的假設:若兩個人的關係能以排列組合的方式被觀察,那麼一句話所帶出的下一句話、一次行為所引發的下一次靠近,都存放在某個可能運算的邊界之內。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得以被視為一項獨立事件,語言的每一次選擇都重新洗牌概率,使情感的走向在演算法般的結構中逐步推展。

序場結束後,舞台迅速轉換為多聲部的敘事狀態。來自不同角色的聲音片段——戀人、旁觀者、擬人化物件——交錯出現,圍繞著「聽不見」、「掉下來」、「來不及」等語句,讓關係中的錯位與失效在一開始便浮現。進入場一後,陳姿卉以自述的方式現身舞台,明確揭示創作者與表演者的重疊身分。她談及自身背景,談及寫作愛情故事的慣性,也談及她對數學的偏好。這段自述並非單純的破題,而為整齣戲奠定結構方法。她以「數列」作為例子,向觀眾示範如何透過前項推導後項,並進一步提出關鍵問題:若數字能形成可預測的序列,語言是否也存在相似的運算規則?隨著她在舞台上舉出中英對話的日常句型,觀眾逐漸被引導進一個觀察位置,開始意識到對話中的「下一句」往往早已潛伏在前一句之中。

在這樣的思考裡,語言具備類似數列的性質,字詞之間的排列形成一種帶方向性的軌跡,一如數學中的序列能預示下一個項目,人們對話時所透露的語感、語序、停頓與強弱,往往帶著某種可被讀取的趨勢,而這些細節構成關係的隱性函數。觀眾在劇場中逐漸意識到:一段情感的萌發並非純粹取決於外在事件,更受到語言本身的排列邏輯牽動。演者在舞台上所提出的疑問更像是對每個人的提問——如果語言具有推進關係的算法性,那麼我們是否早已在開口之前決定了靠近的方向?

這個概念並未停留在抽象層次,而透過場二的肢體與敘事轉換被具體化,陳姿卉換上高跟鞋與造型,身體節奏隨音樂改變,語言暫時退居背景,感官經驗成為主體。錄音中出現的約會場景、氣味、夜晚、房間與身體距離,讓「靠近」從語言層次滑向感官層次,此時,數學不再只是比喻,而轉化為一套實際被操作的模型——她在白板上寫下函數,將年齡、約會次數轉化為變數,計算兩條一次函數的交點,並以此解釋關係中的錯位、忽視與不對等,一次不經意的訊息、一個柔軟的詞彙、一段語氣的輕微轉折,都讓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在瞬間被重新計算。

更深層的張力來自一次性,排列組合的每個組合僅會出現一次,同樣地,人生中的每個話語也僅有一次機會,你回覆對方的那句話永遠無法回到未說之前的狀態,語言一旦被說出就直接進入機率模型,改寫後續所有可能性,此作在舞台上展現的情感敞開,進一步凸顯語言的不可逆,使觀眾意識到靠近是由無數無法重做的語句堆積而成。這些語句像是一串逐步展開的排列,每一次講述都讓愛的方向被拉向新的位置。

一段關係的走向並非單純來自意圖,更深刻地受到語言本身的「前進性」推動,語言從不倒退,每個語詞都會把意義往前送,情感因而永遠處在動態之中,從不呈現靜止。這種動態的生成過程與數學中的遞迴形成巧妙呼應,每個當下的情緒都是上一個語句遺留下的結果,而下一個語句的出現又會再次改變此刻的概率權重。《趨近於愛》將這樣的語言生成過程以舞台動作與語調體現,使觀眾看到情感如何在當下以演算般的方式被構造。

當陳姿卉以看似個人的生命經驗坦白這些思考時,所揭露的是語言與感情共同生成的演算法,觀眾在場內感受到演者對每個字詞的斟酌,仿佛正在目睹某條情感函數的現場推導,這種推導既理性又帶著溫度,使「愛」變成帶概率的行為,而語言的排列成為決定是否能靠近的核心變數。

值得注意的是,該劇作並未以冰冷的邏輯闡述愛的法則,而將演算包裹在情感的肌理,觀眾聽見隱含在演者語氣中的猶疑、疼痛與渴望,這些情感元素讓演算法呈現出柔軟的一面,使其遠離工具性的框架,愛的演算因而成為帶著生命色彩的推動力,其不可預測性讓每個瞬間都具有重量。結尾段落,陳姿卉回到「無解」與「無限多解」的數學概念,將其轉化為情感狀態的開放性。當她談及此刻的幸福,並以一段舞蹈回應所愛之人,整齣戲完成了一次方向性的轉換:從不斷計算、推演與驗證,走向承認不可預測、仍願意趨近的狀態。

《趨近於愛》因而在劇場裡展開一個罕見的命題:人之間的相遇是否能以語言模型重新理解?若語言具有計算能力,那麼每段關係的生成是否本就帶有跨越不確定性的軌道?劇作讓這些問題在觀眾心中懸置,使愛辯論於語言與機率共同塑造的動態結構。

《趨近於愛》

演出|陳姿卉
時間|2025/12/07 19:30
地點|思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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