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對話與感知——《紅色青春》的探索
12月
24
2025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關立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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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鍾喬(2025年度特約評論人)

作為一齣以1950年代客家白色恐怖受難為背景,展開的教育戲劇,對話式的劇場美學,讓莘莘學子在戲劇欣賞的歷程中,從觀賞者轉化為參與者,這在教育戲劇的里程上來說,恰是一個「觀演者」(Spector-Actor)的演化歷程。特別是當年的政治受難者,大多數在國際冷戰與戒嚴體制的雙重壓制下,因著追緝與獵殺,在避走桃竹苗客家山區的同時,也成為客家話所言「走路人」的地下人。

也因此,戰後左翼戲劇第一人簡國賢,在亡命於客家三義相思林山上燒炭度日時,望著山下城市的燈火,會有感而發地道出:「北風啊!你盡情地吹吧,地下人憤怒地看著繁華的街燈!」後來,他仆倒於馬場町刑場,成為白色恐怖時期因信仰而受難的烈士!

另有,眾所周知,1993年,六張犁公墓重新現跡的兩百零一座被槍決政治犯的碑石,發現者即是近年來屢屢被劇場工作者提及的客家農民曾梅蘭,他在苦苦尋兄達四十年歲月後,終於因兄長徐慶蘭託夢,在六張犁山坡竹叢下被重新挖掘出土並見天日。這是客家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最為典型的一樁案例。雖然,《紅色青春》改編的是多項案件的融合,互動式教育劇場展現的美學對話,對於去除教條式的歷史教學,改採戲劇導引和青年觀眾互動,格外顯現出客家記憶復甦的重要性。

這齣在客家庄巡迴演出的對話性戲劇,一點都不顯現受難者的悲壯,更全然消除悲情的意圖:當流血犧牲者,在時間彼岸仆倒於馬場町刑場時;時間此岸會響起怎樣的輓歌與對話呢?這是這齣戲,面對當代青少年觀眾的核心目標。因為,是一齣以對話為前提的教育戲劇,反而不具備劇場中誇張的情感投射與場景鋪陳,代之而展現的是:理性思維與歷史探索。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關立衡)

關於這樣的劇場,還是徳裔劇作家布萊希特說得最明白:劇場,與其去問美學;不如去問現實。當然,說這話的他,在當時已經將劇場中的表現主義美學,發揮到淋漓盡致;也就是在敘事性戲劇手法中,充分展現腳色在現實身分下的內在迴旋;故而,戲劇的發生是辯證的;對應於劇場的現實,當然也是。

這是觀賞這部相關白色恐怖戲劇時,很容易被自我察覺者體會到的重點。因為,在最為素樸的表現美學中,潛藏著歷史對當下的叩問。歷史,關於白色恐怖歷史,不是翻過去的血流篇章;若深入細究,都不難醒覺:當「愛與犧牲」成為後人爬梳集體記憶的章節時,血流將爬上時間的階梯,來到門前,彷彿一個熟悉的風雪過客,前來叩門投宿。

這時刻,當決定開門迎接時,已經安排了燈下對談的情境。這恰是這齣戲,在簡單樸質的教室中發生時,存在其背後的核心探索。探索甚麼呢?開門見山,不妨率先直接揭露戲劇表現的主軸:一個從政治牢房中監禁出來的客家女性,跨越時間留下的鞭痕後,如何重新面對:以人權作為表彰的政治受難補償案例呢?

在這齣戲中,出現的三代人,恰恰訴說了特定時空下的受難者與家屬,以及其後代人,如何在戒嚴與解嚴後的民主化道途中,面臨特定規範下的補償問題。換言之,當國家以解除冤屈作為「轉型正義」條款時,那些在法西斯刑場中犧牲生命,或歷經漫長牢獄之災的當事人,她/他們被視作「異端」排除的社會主義思想與政治理念,也一併成為國家公開道歉的核心部份嗎?顯然並沒有。

「轉型正義」的框架,是針對當事人在戒嚴時代的政治不當對待;並不表示國家還給當事人信仰的絕對清白。這齣戲,主要與觀眾探討的議題,便圍繞在這樣一個環節中:作為主要人物的客家阿婆,在知曉國家頒佈「1950年代白色恐怖受難者補償條例」(編按:為1998年公布的「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的消息後,非只一點都不感欣然,也無取爭取補償的動念,第一刻間便決定不去領補償金。這樣的事蹟,在政治受難者團體的口耳相傳中,屢屢讓人深思其背景動機。轉化到劇場中,如何透過與觀眾對話的「疏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在演出過程中,達成充分探索的過程與結局,卻是這齣戲值得發掘與看待的戲劇性事件。

一般說來,經由腳色的中性化,以「丑客」或者「中介者」身分,跳脫原本腳色狀態的轉換,藉以達成去幻覺化,在教習劇場中是常用且一定會運用的技巧,特別是論壇戲劇或者稱作論壇式戲劇,這手法司空見慣,並帶動現場高度的對話功效;然則,幾乎可以就三種分類,來分辨其達成的對話功效。第一類,在戲劇性衝突中,導入處理問題爭議的路徑與方法;第二類,在對話過程中,呈現問題的矛盾本質與處理方案;第三類,則是在充分的腳色「變身」中,將矛盾與衝突展開深入且具有延伸性的探索。

《紅色青春》一劇中,事件核心的客家阿婆與其他腳色,融合多項當年白色恐怖案件,重新編劇。他們因罷工而入獄並遇上方老師,後來方老師因替所有人頂下罪刑,遭判決死刑,阿婆終而在刑餘出獄後,深切反思生與死在信仰面前的抉擇,何等令人堅心與感念。然則,這其中的演員「變身」,則是要將腳色中的身分,轉身化作既是劇中人且為說書人的「中介者」;相關白色恐怖的歷史記憶,便是在這樣的時刻間,從時間彼岸回返時間當下,與觀眾發生立即性的對話關係。因此,具備上述第三類延伸問題結構的可能性!

這樣的戲劇機制,對於熟悉其運作的教育或者運用戲劇工作者而言,耳熟能詳。關鍵則在於腳色「變身」,到底如何觸動問題更深入的探索?又如何在與觀眾探討的過程中,達成生動活潑的對話式效應?這是問題的核心所在。我們可以這樣說:透過客家阿婆的腳色「變身」,提問在這次演出的戲劇空間中,發揮了表演者以說書身分,充分探索白色恐怖歷史與當下「轉型正義」遺留下來的問題。演員在劇場論壇中的腳色「變身」,須具備吸收劇本轉化為唱作的表演能力,與此同時,涵蓋了如何面對提問與導引並延展提問的功夫。這都涉及演員本身對議題的深入與表演的修習,這在本劇演員身上都有不同層次的涵養!

長久以來,相關應用劇場與專業戲劇的跨領域探討,經常導入一種非常悖論的爭議中;大體是針對表演美學與問題意識,如何在戲劇性時刻中被對等對待的探討。《紅色青春》不免存在演員以劇本理解者的感官認知,將腳色回返劇本脈絡的文字系統的問題;這在公開性的教育性戲劇中,經常被提出來探索。同時,議論式對話劇場,通常著重問題的提出與問題意識的探究,提問有時變成理所當然,這會讓表演處在一個問題先行的狀態中,這固然有助於問題的導引,卻容易在提問中失卻人物生動的對待關係。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關立衡)

然則,這樣的討論,也不盡然得以訴說兩者間有機互動的展現;核心命題還是在於:如何穿梭於腳色內心世界與從沉浸中跳脫的情境,在此並生動展現戲劇性的當下說服力,這在本劇中,顯得相當活潑且有延展性。在一場戲中,四位扮演腳色的演員,前往台下與四組觀眾互動對話的過程,顯現了作為對話式劇場演員,如何既專注於舞台的腳色投入,又在台下和觀眾生產互動關係時,有機地充分展現導引的效應。

他們在這樣境況下創造的角色扮演,稱得上是一種文化行動的展現;因為,這樣的時刻裡,表演已經變身為行動了。且這些時刻裡,導演安置的方法是透過一開始便引介的物件,這就將戲劇性的對話關係,驅動向更具溫度感的生命訴說中;這是很重要的每一個當下。

物件,在劇場時空中,是一種共鳴的先聲;共鳴過後,便有提問的發生;在接下去,便是針對提問的探索;最終的答案其實引向一種對話的過程。這是戲劇作為文化行動的生產關係的建構過程。相當關鍵的命題在於:當情境被建構後,建構情境的演員與主持人,如何進出情境內外,評估當下觀眾的回響與反應;所有的這些條件,讓《紅色青春》一劇,具備了敘事性劇場在應用戲劇上,承載了感官與認知的功能。如此,對話與導引延伸了歷史縱深與當下對話的戲劇空間。

當這樣的對話空間,從單一性朝向結構面時,觀眾席上最大的發現在於:《紅色青春》的三代人,在白色恐怖的壓殺歷史中,如何走過逆生與滅絕,而後在滅絕中再次逆生的時間旅程。可以說,在這樣的意義下,作為共鳴的物件劇場,先是讓觀眾進入共同記憶歷史情境中,而後歷史在劇場中生產了意識,提供探索的路徑,這便在一定程度上,拉開辯證的視野,參與這辯證歷程的,仍是精神上從觀眾席站起來的觀眾。

紅色青春(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提供/攝影關立衡)

如果,我們將這樣的戲劇性辯證,進行有機的統合,將會發現這齣戲中三代人面對白色恐怖記憶,給予觀者如是發問:這是歷經1949到2025年漫長時間中,從第一代客家阿婆經歷的「殺戮與囚禁」,延伸到第二代人女兒的「羞辱誤與解」,再到第三代孫子的「撕裂正當化」。這樣的歷程,細思不禁極恐,令人在陽光下不寒而「慄」。然而,這恰是當下一齣對話性戲劇,展現的對於政治刑餘與殺戮後,仍然存在對社會主義信仰者的排除與汙名化,令人深思!

戲劇的論壇性功效,也因此從孫子對阿婆做口述歷史個別事件,生產了結構性的思索:這漫長時間中,逆生的島嶼恰與亞洲周邊國度相同,歷經國際冷戰高峰、文化冷戰與新冷戰三個階段;可以說這是回應出三代人政治狀態的客觀情境,在劇場中,稱這樣的敘事是表現提問的戲劇創作!

從這樣的對話性劇場,回應的恰不只是美學,更多是面對現實的批判;我們得以從一個便當盒、一雙棉鞋、一幅版畫、一本魯迅、一個卡式錄音機、一條抗爭布條,在時間的積累與記憶的逆生中,看見自身處在怎樣一個割裂的社會環境中!

所以,布萊希特再次重申:劇場,與其去問美學;不如去問現實。

《紅色青春》

演出|台灣應用劇場發展中心
時間|2025/12/15 13:00
地點|新竹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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