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天群(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如何在燈火通明的舞台上展現黑暗?如何在熟悉的戲劇規則中同時展現失控與反思?《前方有三岔路口》呈現了一個看似矛盾卻又異常一致的命題。導演及創作團隊提取京劇《三岔口》的結構張力,並將其與現代戲劇、馬戲特技、街舞肢體的語彙並置,從而形成一場戲曲「混種」(hybridity)的美學實驗,也是對「感官劇場」(theatre of senses)的當代表達。結果並非是各自為陣的傳統場景,而是一群人在十指交扣、互相考驗、反覆失敗和練習的情境,透過身體在「黑暗」中尋找各自的可能。
演出尚未開始,舞台上已佈滿了聲響:計時器滴答聲、琴鍵的喀喀聲、鑰匙的琳琅聲、汽車的啟動聲、喇叭的鳴叫聲、狗隻的犬吠聲。這些聲響,與其說是戲劇性的「召喚」,不如說是對現實生活的「入侵」。這裡沒有典型的「三閃三暗」;取而代之的是,女主角拖著行李箱登場,手裡拿著保溫瓶,喝水的同時,劇場規則在背景之中被宣讀了出來。如此,立刻將觀眾置於兩個思考層面之間:一方面,它讓觀眾拉近「日常即舞台」的理念;另一方面,它以一種元劇場(metatheatre)的方式暗示著「規則可以被宣讀、被嘗試、被違反的」。如此,摒棄了「開場」的神聖儀式,將觀眾帶入一個充滿矛盾的場景:它既是舞台,又像旅店;既有光明,也同時籠罩黑暗。
武丑與武生在一片漆黑中交鋒:一黑一白,勢均力敵,互不相讓,彼此欲置對方於死地,延續了《三岔口》的經典母題——黑暗中的錯身與驚險——兩人不是為了個人武藝而戰,而是為了測試對方和他們自身系統的界限,並將其分解成一系列的「排練」和「糾正」:「好黑喔」、「錯了再一次」、「你得跟著我的動作」……。黑暗不再是單一的敘事語境,而是身體糾錯與糾正的實驗場,這些對話和命令式的練習場景,反覆將觀眾帶回「排練」空間,使舞台既成為故事發生的場所,又成為技能創造和展示的工坊。鼓聲、沙袋、螢光環、呼吸聲,將表演者的身體推向極限,將「黑暗」具象為可觸及、可聽見的物質體驗。值得注意的是,這場演出刻意將「練習」過程透明化——從模仿的身段,到邀請觀眾拍手的互動環節,表演者不再隱藏技巧的製作,而是將製作本身融入敘事之中。可以說,場景/身體劇場中的一種政治:將控制權部分委託給觀眾,並將錯誤、重複和修改融入戲劇語彙,演員不斷調整平衡、修補破碎的敘事,恰如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前方有三岔路口(合作社提供/攝影唐健哲)
對物質的關注,貫穿了整部戲劇。舞台上的桌子不斷變換,不同時刻被當成棋盤、平衡木、舞龍舞獅的樁。演員們不禁發出疑問:「這還是一張桌子嗎?」這個問題從物品的重複使用,延伸到哲學反思:當它的功能不斷被挪用和顛倒時,它還是一張桌子嗎?物件的意義是否仍然穩固?觀劇體驗瞬間被推入懷疑且思考的種種深淵——如同戲劇本身,它既是《三岔口》的再創作,又處處「不像」,在「像/不像」之間,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張力。或許,道具的意義不是固定的,它的意義在於關係──演員與道具、觀眾與物質、身體與空間的互動是如何被建構與毀滅的。煙霧、燈光,以及突然落下的鼓槌,都放大了物質的存在感,並為觀眾營造出一種不穩定性。尤其是在鼓點和重金屬部分,聲音化作一種物質力場:它推動著身體,劃破時間,也分割著場景。喘息和呼吸甚至被歸類為「物質」——在幾個近身搏鬥和舞蹈場景中,觀眾可以清晰地聽到並感受到幾乎可見的呼吸摩擦。身體被轉化為一個具體的實體,而不僅僅是情感表達的載體。
這件作品精彩處之一,在於它毫不矯揉造作地將不同流派的身體習慣置於一條時間線上:京劇的鼓點和木魚節奏,武生/武丑的身段和步法,街舞的節奏和地面技巧,馬戲接與被接的信任練習,以及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又反覆出現的日常動作。在這種融合中,觀眾看到傳統技藝的線性線索被切割成碎片,再與現代肢體語言拼貼,形成新的敘事。這種拼貼手法並非膚淺,而是在某些特定的時刻,營造斷裂的真實審美張力:例如女主角穿鞋時有白光映襯,或是當鼓聲在霧靄中迴盪時武生和武丑的身影如同鏡中交相輝映,正是這種融合,使得表演者在某些段落中能夠達到極致的專注與協調,讓觀眾感受到傳統與現代、控制與失控的微妙交織。
作品中反覆出現的「好黑喔」,如同抑鬱之下的吶喊,亦是對某種共同經驗的確認。黑暗既象徵著侷限,也象徵著自由:在光線「被抽離」的境況之下,身體和物體被迫尋找新的秩序。演員們在桌椅上翩翩起舞,在霧靄中擊鼓,透過呼吸聲相互對抗。舞台既是禁錮,也是解放的契機——「忘記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或許正是呼應了這種「矛盾」的境況。
演出場景包括白色幕布上的倒影、抱著嬰兒的女演員、婦女分娩、地震以及籠罩世界的黑暗。這些生命與死亡的象徵直接呈現在舞台上。在最後的謝幕時,演員自述著出生年份:三位男演員均出生於民國88年(1999年),而女主角則出生於1988年。這種看似偶然的訊息介入,卻突然拉近了舞台與觀眾之間的距離:年齡的差距,成為當下與過去、閱歷與青春的隱喻。更耐人尋味的是,謝幕後演出並未立即結束——「好黑啊」、「我好餓啊」、「你是誰?」之類的低語在舞台上持續展演,如同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片段。在這裡,劇場不再是一個封閉的容器,它延伸到了謝幕之外,似乎提醒著觀眾:劇中的問題尚未解決,而世界仍在繼續運行。只是,這也埋下了敗筆:這齣戲的末尾以「1999年」與「九二一大地震」進行連結,然而,如此的連結和世代差異在劇中並沒有明確解釋——只是,這會不會是個嚴酷的提醒:生死、時間、世代交替的震盪之間,都是舞台上無法迴避的現實。
前方有三岔路口(合作社提供/攝影唐健哲)
創作團隊大膽地打破戲曲的正統語法,透過融合尋求新的可能性。演員們在各種場景中展現出高度的肢體控制力和即興表演。舞台設計、燈光和音響的結合營造出強烈的物質感,使「黑暗」觸手可及。尤其,「練習」與「失敗」的呈現成為該劇最真誠、最鼓舞人心的策略——它讓觀眾看到技藝背後的辛勞與風險,並反思「完美」表演的意義,只是,這恐怕直接削弱了觀眾的理解與欣賞,挑戰一般觀眾的接受模式。此外,當多種語言風格在舞台上共存時,戲劇的倫理和敘事重點偶爾會顯得分散——作品似乎並未真正回應或重構《三岔口》的傳統語境,而是以「黑暗」作為一種純粹的形式條件,探討物質性與心理狀態。正因如此,演出過程中瀰漫著一種迷茫,讓人難以清晰地掌握作品的主題:它究竟試圖講述什麼?是過往經驗的隱喻,還是簡單的物質實驗?觀眾接收到的,與其說是連貫的敘事,不如說是意識流的碎片。這種處理方式令人聯想到後現代戲劇與電影的影響,尤其是對「物質」的反覆追問,本質上呼應後現代哲學對「符號與結構」的懷疑與解構。但是,當舞台轉化為一場哲學講座時,戲劇語言的效率和觀賞性質就受到了很大的挑戰。
《前方有三岔路口》不是一齣把所有問題都說清楚的戲,它更像顯微鏡,放大身體、物體、聲音與時間之間的摩擦,是一場關於黑暗、物質與舞台邏輯的「思辨練習」實驗。它將戲曲名段拆解成行動原理,再以身體與物件能動性重構舞台;它挑戰表演與排練的界限,讓失控本身也成為表演的一部分。這樣的安排似乎在提醒我們:在黑暗中,個體以技藝為燈,彼此探尋;在技藝交織的考驗中,傳統與現代、掌控與失控、實踐與表演交織戲劇的核心或許不在於答案,而是「試探」與「摸索」──如同黑暗中的點燈人,彼此碰撞,彼此懷疑,最終在舞台上留下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桌子還是一張桌子嗎?自由真的存在嗎?在黑暗裡,我們究竟看見了什麼?
因此,這不僅是一次表演,而是一個問題:在當代劇場裡,什麼才是真正的「光」?
《前方有三岔路口》
演出|合作社
時間|2025/09/13 14:30
地點|臺灣戲曲中心 多功能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