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成為真人的真實《小木偶》
4月
26
2017
小木偶(台中國家歌劇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184次瀏覽
汪俊彥(2017年度駐站評論人)

前年(2015)底臺中國家歌劇院尚未落成啟用之時,歌劇院團隊已經迫不及待地在一連串熱身活動中邀請了編導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一齣童話改編作品《仙杜拉》(Cendrillon, 2011)來到中臺灣,於葫蘆墩文化中心演出。今年則在歌劇院啟用首年,臺灣觀眾就有機會再次看到波默拉的另外一齣童話作品《小木偶》(Pinocchio, 2008);就作為一位臺灣觀眾來說,我真得覺得非常幸福,能在地就看到在議題上誠懇而具高度啟發,在製作上又精鍊而絕對專業的劇場作品,其內容與形式的完美搭配,卻又不失童心趣味。好的邀請,需要仰賴臺灣企劃團隊的眼光與努力;而臺灣觀眾不必遠渡重洋就能看到。(老實說,就算真正旅行到了巴黎也不一定有機會看得到,看得到也不一定買得到票,買得到票也不一定買得起;最後總算坐進劇院了,也不一定看得明白,因為沒有字幕與翻譯…)

記得一年半前首次看到波默拉的作品時就驚歎不已,原來的童話經典在他手上重新翻轉出新的現實價值與時代意義;其實「童話」本身就深具社會性(其透露出的倫理、道德、性別觀點等),所以多年來一再有試圖重新詮釋童話的呼聲與出版,在波默拉的劇場世界裡,直接將童話與現實融合為一,《小木偶》是另一次精彩的演繹。

首先,童話《木偶奇遇記》裡牽動故事的驅力,「小木偶變成真人」的願望,在波默拉手中變得無關痛癢。遠在小木偶還沒變成木偶之前的樹,就已經會唉唉叫,並且懂得表達自己的情緒(他不斷詢問木匠到底鋸好了沒有?)。從頭到尾,小木偶不缺「真人」的情緒,在被騙錢時大聲哭泣、在成為驢子表演時抵抗、在被賣掉時憤怒、在見到爸爸時擁抱不放,在鯨魚肚子裡時碎碎念……。有沒有成為真人,對小木偶來說一直不太重要,這也難怪仙女的話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成為真人,如果意涵的是變得更乖、更沒有情緒。反倒是波默拉先是把仙女安排穿成老派的中產女性,而後當以仙女形象現身時,她幾乎無法動彈而只能左右搖晃的高比例身型,反而才更像是一尊高掛無法動彈的木偶。另外一個精彩的對照是,劇場裡多個場景的真人角色,都讓波默拉以木偶代替了。劇中幾乎除了爸爸以外,所有「不乖」的角色都以真人演出,那些一般世俗中「乖乖」的好同學,都是木偶。波默拉巧妙的導演手法,不言而喻地傳達他的價值觀。

如果成為真人根本不重要,這個童話故事的終極願望被波默拉瓦解了,那故事還要看什麼?我覺得正是因為成為真人不重要之後,作品才開始豐富起來,《小木偶》的現實意義才搭建起與當代的連結。小木偶從誕生以來,就不是活在「天真」的狀態中。就連原本的童話故事裡的皮諾丘,其實也只是因生俱來的天性(如貪玩、頑皮等)走偏了路;波默拉的小木偶則不一樣,他一降世就發現自己生在又窮又破的家,爸爸拿不出東西給他吃,更甭許他一個未來;小木偶不排斥上學,但重點是行頭要齊全,課本要新,而且他知道上學不是求知,而是擺脫窮人的宿命。換句話說,小木偶完全明白這個社會的殘酷,在面對波默拉劇場中暗黑的現實世界(他的確大量降低劇場的明亮度,搭配七彩燈,空間裡總是沒有出口的意味極濃),錢是生存的唯一依賴。於是波默拉精彩地讓整個《小木偶》的故事導向了當下資本溢流的時代,錢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代更決定了生命。這難怪導演安排小木偶被騙時嚎啕大哭到令人無法招架,而我們實在無法苛責小木偶的任性或是無賴;因為這早已不是天性的問題,而是現實環境的遭遇。每一個因為錢而失去尊嚴的我們,都是小木偶。

最後小木偶與爸爸在鯨魚肚子裡相遇時,波默拉又一次拋出資本與物質的議題。非常荒謬的,原先童話故事裡在鯨魚裡靠鯨魚油脂勉強活下去的父子倆,這回卻是靠著鯨魚肚子裡不虞匱乏的人類「廢棄的全新」物資(想想每天多少全新的東西被丟棄),總算過了點像人的生活。這裡暖活(不像原來木匠爸爸的家「裡面比外面冷」)、這裡有東西吃、這裡東西還是新的,更重要的是,這裡不怕被嘲笑,小木偶再也不必面對因為出身低賤的壓力,再也不必為了保留一點尊嚴說謊 。終於,波默拉解開了他的《小木偶》的核心。今日的小木偶會因說謊而鼻子變長,從來就與劣根性無關,而是為了捍衛尊嚴。讓所有人沒有尊嚴的,是被資本完全扭曲後的社會,是錢。

但是,波默拉雖然批判卻不悲觀。小木偶的憤怒、抵抗、哭喊甚至碎碎念,都指向了改變的機會;就如同受不了不斷被小木偶碎碎念騷動的鯨魚,總有一天整個世界與當下運作的系統而自爆,那時才是小木偶重新做人的開始。這樣「變成真人」,才有意義。

《小木偶》

演出|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Louis Brouillard)
時間|2017/04/23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故事將外省老兵、孤兒、移工、計程車司機,以及酒店勞動者及其子女等邊緣群體的經歷編織在一起,提供了想像或提問多重生命樣態的視角。然而,戲中戲的結構難以迴避的問題是:是誰擁有決定「家」的權力?諷刺的是,答案不是源自於角色們的實踐,而是戲中戲如機械降神般的編劇。
10月
14
2025
總結來講,規齣戲上值得思考的部分,毋是無國籍移工囡仔的困境有偌艱難,顛倒是無仝創作者/團體怎樣展現怹家己討論議題的角度。《囡仔,哪會看bē著你?》佇頭前的部分已經共這个層次的討論帶予逐家,可惜後壁的部分煞改做目前弱勢題材戲劇定定使用的手路
10月
14
2025
戲劇裡面有它自身的行動可能、實踐想像的美學空間,甚至引我們進一步擴展對於這個世界的思想。可惜的是,《噤。濤聲》 跨島計畫放掉了一次「跨」的契機。
10月
03
2025
簡言之,即使相關細節已被檢驗紀錄,無論政治人物如何宣示「這是我們共同的歷史」,左右、統獨、分合的不同立場,仍然影響了民眾對誰是「我們」、有無「共同」、「歷史真實」的思考
10月
01
2025
《噤。濤聲》中,演員的表演細膩深刻,直搗人心。然而,語言的高度詩化,讓我僅能沉浸在角色的狀態和整體的氛圍,對於其中所指涉的真實歷史事件,則難以辨認出具體細節,進而拼湊出全貌。
10月
01
2025
這部作品不僅對「器官買賣」有所批判,更指向現代社會裡「人被工具化」的現實狀態:在我們每天經歷的日常中,我們究竟擁有多少真正的選擇?
9月
30
2025
必須承認,群體確實共享某些社會性與制度性的排除處境,但劇作將新住民、新二代與移工的創傷經驗一次性並置,雖具野心,卻模糊了三者在身分上的眾多差異:婚姻移民、跨國婚姻家庭子女與勞動移工本就屬於不同脈絡,更遑論不同來源國之間的內部差異。
9月
26
2025
《一個公務員的意外死亡》最可貴之處,在於它把制度批判落在人身上。它不是抽象的權力結構圖譜,而是一張張被擠壓到極限的面孔。筆者認為,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手法讓我們不至於陷於同情的淚水,而是被迫帶著清醒去思考行動
9月
25
2025
在多重尺度與維度的探索之中,她的身體如同一道不合時宜的縫隙,擾動了原本被數位粒子維繫的感官秩序。然而這縫隙隨即被填平,她又迅速地消融,回歸於粒子的均質之中。於是問題不僅是「舞者在何處」,而更是「舞者是什麼」。
9月
24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