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2015)底臺中國家歌劇院尚未落成啟用之時,歌劇院團隊已經迫不及待地在一連串熱身活動中邀請了編導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一齣童話改編作品《仙杜拉》(Cendrillon, 2011)來到中臺灣,於葫蘆墩文化中心演出。今年則在歌劇院啟用首年,臺灣觀眾就有機會再次看到波默拉的另外一齣童話作品《小木偶》(Pinocchio, 2008);就作為一位臺灣觀眾來說,我真得覺得非常幸福,能在地就看到在議題上誠懇而具高度啟發,在製作上又精鍊而絕對專業的劇場作品,其內容與形式的完美搭配,卻又不失童心趣味。好的邀請,需要仰賴臺灣企劃團隊的眼光與努力;而臺灣觀眾不必遠渡重洋就能看到。(老實說,就算真正旅行到了巴黎也不一定有機會看得到,看得到也不一定買得到票,買得到票也不一定買得起;最後總算坐進劇院了,也不一定看得明白,因為沒有字幕與翻譯…)
記得一年半前首次看到波默拉的作品時就驚歎不已,原來的童話經典在他手上重新翻轉出新的現實價值與時代意義;其實「童話」本身就深具社會性(其透露出的倫理、道德、性別觀點等),所以多年來一再有試圖重新詮釋童話的呼聲與出版,在波默拉的劇場世界裡,直接將童話與現實融合為一,《小木偶》是另一次精彩的演繹。
首先,童話《木偶奇遇記》裡牽動故事的驅力,「小木偶變成真人」的願望,在波默拉手中變得無關痛癢。遠在小木偶還沒變成木偶之前的樹,就已經會唉唉叫,並且懂得表達自己的情緒(他不斷詢問木匠到底鋸好了沒有?)。從頭到尾,小木偶不缺「真人」的情緒,在被騙錢時大聲哭泣、在成為驢子表演時抵抗、在被賣掉時憤怒、在見到爸爸時擁抱不放,在鯨魚肚子裡時碎碎念……。有沒有成為真人,對小木偶來說一直不太重要,這也難怪仙女的話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成為真人,如果意涵的是變得更乖、更沒有情緒。反倒是波默拉先是把仙女安排穿成老派的中產女性,而後當以仙女形象現身時,她幾乎無法動彈而只能左右搖晃的高比例身型,反而才更像是一尊高掛無法動彈的木偶。另外一個精彩的對照是,劇場裡多個場景的真人角色,都讓波默拉以木偶代替了。劇中幾乎除了爸爸以外,所有「不乖」的角色都以真人演出,那些一般世俗中「乖乖」的好同學,都是木偶。波默拉巧妙的導演手法,不言而喻地傳達他的價值觀。
如果成為真人根本不重要,這個童話故事的終極願望被波默拉瓦解了,那故事還要看什麼?我覺得正是因為成為真人不重要之後,作品才開始豐富起來,《小木偶》的現實意義才搭建起與當代的連結。小木偶從誕生以來,就不是活在「天真」的狀態中。就連原本的童話故事裡的皮諾丘,其實也只是因生俱來的天性(如貪玩、頑皮等)走偏了路;波默拉的小木偶則不一樣,他一降世就發現自己生在又窮又破的家,爸爸拿不出東西給他吃,更甭許他一個未來;小木偶不排斥上學,但重點是行頭要齊全,課本要新,而且他知道上學不是求知,而是擺脫窮人的宿命。換句話說,小木偶完全明白這個社會的殘酷,在面對波默拉劇場中暗黑的現實世界(他的確大量降低劇場的明亮度,搭配七彩燈,空間裡總是沒有出口的意味極濃),錢是生存的唯一依賴。於是波默拉精彩地讓整個《小木偶》的故事導向了當下資本溢流的時代,錢比以往的任何一個時代更決定了生命。這難怪導演安排小木偶被騙時嚎啕大哭到令人無法招架,而我們實在無法苛責小木偶的任性或是無賴;因為這早已不是天性的問題,而是現實環境的遭遇。每一個因為錢而失去尊嚴的我們,都是小木偶。
最後小木偶與爸爸在鯨魚肚子裡相遇時,波默拉又一次拋出資本與物質的議題。非常荒謬的,原先童話故事裡在鯨魚裡靠鯨魚油脂勉強活下去的父子倆,這回卻是靠著鯨魚肚子裡不虞匱乏的人類「廢棄的全新」物資(想想每天多少全新的東西被丟棄),總算過了點像人的生活。這裡暖活(不像原來木匠爸爸的家「裡面比外面冷」)、這裡有東西吃、這裡東西還是新的,更重要的是,這裡不怕被嘲笑,小木偶再也不必面對因為出身低賤的壓力,再也不必為了保留一點尊嚴說謊 。終於,波默拉解開了他的《小木偶》的核心。今日的小木偶會因說謊而鼻子變長,從來就與劣根性無關,而是為了捍衛尊嚴。讓所有人沒有尊嚴的,是被資本完全扭曲後的社會,是錢。
但是,波默拉雖然批判卻不悲觀。小木偶的憤怒、抵抗、哭喊甚至碎碎念,都指向了改變的機會;就如同受不了不斷被小木偶碎碎念騷動的鯨魚,總有一天整個世界與當下運作的系統而自爆,那時才是小木偶重新做人的開始。這樣「變成真人」,才有意義。
《小木偶》
演出|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Louis Brouillard)
時間|2017/04/23 14:30
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