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紀慧玲(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同名小說「改編」【1】的舞台戲劇作品《鬼地方》起手式大約是這幾句:今夏島嶼中部乾旱,午後的路面宛如烘爐⋯⋯熱啊,午後高溫讓時間轉速慢了下來,樹午寐風遲滯⋯⋯。配著語言,台上是雜耍、弄鐃,遊晃不定的人影。細鑼淺鈴,像似送葬遙祭遠方亡靈,音場攏覆。燈光艷炙又陰暗,分不清善與惡、悲或歡。不記得還有多少文字被唸出來,總結到了「今天是中元節,鬼來了,我也回來了。」場上開始清空,舞台灰撲地板一望而知,白光直落而下,抑鬱蒸騰,彷彿回到現實世界。曾伯豪乾嚎式的歌聲配著月琴,「風啊~~~」,人影活了起來,一名演員立在上舞台:我是鬼。由我這個鬼來說鬼,很恰當吧?
這名演員飾演的應該是小說裡的父親阿山。他死了。後來出現的角色,還有母親阿蟬、小學同學小船、書店友人青仔欉、二姐淑麗、大姐淑美等,及小說主角陳天宏。從頭至尾,演員一人分飾多角,同一人、不同角色卻聲線差異不大,導致辨聲、辨人均異常困難。還好,唸出的台詞往往不短,耳朵緊隨著聲音,時不時覷一下字幕對照,那些被唸出的文字造立了人物,每一段獨白屬於每一個角色,於是,拼湊起雜沓人物群像。雖情節線不明,像被主題歌「風啊~~」吹起的瓦楞紙板,坑坑巴巴掉落在某處鄉間大馬路邊,隨時成為一坨爛泥,散漶的字跡藏著故事,說起來都是平常不過的台灣二、三線城鎮景觀,但《鬼地方》不是懷舊的點描與抒情,它說了太多不被正視或忽略的鄉土隱諱與納垢,這些小說或舞台上的人物不像鬼,但藉著背光的魂體,有了勇氣說出真話:被時代輾壓的鄉土,每一種欲望都被攪進風裡、土裡、爛泥裡、火燄裡,跟「黑,閣粗,閣兼生毛」、青草膏、楊桃樹、狗肉和在一起,雜色斑駁,氣味黏惡。
鬼地方(阮劇團提供/攝影吳品萱)
十餘萬字的小說,剪為兩個多小時舞台演出,舞台版《鬼地方》擷取部分人物,節略小說裡出現的陳家眾姐妹,集中以陳天宏為主人物的童年、成年、返家。作為故鄉永靖的記憶,由友人小船晃遊的員林、游泳池,與情色、告密有關的明日書店、學校,以及父母雙親各自生活形象構成,小說裡有的短情節都予保留。如同小說鋪墊,多數情節俱是身體與欲望交織,多是禁忌或訾議轟鳴:「變態」、「了尾仔子」、「破家」、「抾角」等不堪入耳的咒罵直面而來;媽媽的媽媽上弔、姐姐自殺的鬼影幢幢;書店後方的情色流淌;鄉人對「變態」的鞭笞以及呼應陳天宏與德國伴侶最後陷入殺機的政治事件相呼應的白恐禁書等。全劇台詞均來自小說原著,小說濃郁豐美的文字意象,通過直譯為台語,保留了氣味與色水,紅短褲、青草膏、體毛、體液、倒掉的菜餚⋯⋯在不再描述為燠褥的舞台時間裡,這些顏色與味道一次次重刷於舞台上,舞台化了小說場景。
在直譯且刻意使用的永靖腔台語唸白與對話裡,舞台上的人物如同小說口吻,更像是由作者代言,聲腔與情感一致。沒有鄉土劇的下里巴人刻板言詞,沒有八點檔的身體姿態造做,這些人物像是調度了距離,在不甚明亮的舞台燈光下,忽而模糊又忽而聚焦,遠遠近近,推拉出長短鏡頭。這種代言體式的敘述,像曾經被引入的「新文本」(New Writing)劇本形式,故事、人物主要依託在劇作家個人寫作意識下,面對破碎與紛沓的現實,劇本採多重線性、多重角色疊造的敘述方式,往往文本文字厚重,卻不是人物直述,更多是客觀描述與游移不定的空間。舞台版《鬼地方》託借小說文字為台詞,在我看來,並不是省卻改編與重塑情節的便宜之道,相反地,為鄉土劇語言嘗試接近了「新文本」的敘述方式,讓過去一直以來總是平易近人、所謂「泥土味」親和力的鄉土語言,有了另一種意象豐饒的前衛美學風格。
鬼地方(阮劇團提供/攝影吳品萱)
舞台除了開場的滿地雜沓與弄鐃道具,暗色下,只餘矮平台及懸吊其上如喪槁竹節的布幔。這些布幔投放了強烈色光,並成為掩覆流言蜚語的象徵。祕密總是被隱藏,舞台與燈光讓鄉土成為抽象空間,去除泥味,冰冷色溫讓人更為清醒。演員一如代言角色,多數時候,聲腔情感不做過多詮釋。整體而言,調性統一,完構小說世界的抑鬱鄉土。
更有感的當然是小說原有的禁忌與不堪。鄉土並非惡土,作家欲意逃離自有種種情結。在虛構的情節與場景下,鄉土最難啟齒的封建、保守、迷信,一一被凸顯,女性的彼此煎熬更讓人鼻酸。飾演媽媽的余品潔,尾幕前,端坐板凳如肉身涅槃,卻一臉肅穆怨懟。如同祖先牌位立像的動作,彷彿收束了陳天宏半生逃遁與失序人生,正是層埋在歷代鄉土泥淖裡的祕密與道德,壓制了自然與生機,某方面也讓人想到如今台灣鄉土的水泥化與商業化,都因進步與不文明的絕對對立,以及屈從於集體利益,折損了個體與個性。
但這些絕非專屬永靖的台灣鄉土寫照。鏡頭忽而轉至柏林的納粹行動組織,原小說的轉折讓人心驚;關於柏林一方新鄉土的描述不如永靖那麼鮮活。但小說裡的主角陳天宏終於返鄉了,舞台裡,小弟也非渾身傷痕,踉蹌歸鄉。反而,舞台上用了林強〈向前走〉這首充滿明亮意志的歌做為結尾,讓人一時傻住——這是改編團隊為鄉親觀眾體貼的設計?滿台污漬的鄉土需要救贖與安撫?光明來得太快,樂觀並無十足說服力,但放在首演地員林,好像是某種和解密碼,必要的折衝。
鬼地方(阮劇團提供/攝影吳品萱)
在地性還有知名的永靖詹家班,他們是台灣僅存雜技陣頭班之一,藝高人膽大,技藝迷人。詹家班在台上繞火盤、踩蹺、弄傘,鋪墊了全劇鬼火意象,但與小說連結畢竟不深,也多成為轉場場景。舞台兩側電子音樂二人組柯鈞元、林宏宇,月琴、鐃鈔與吟唱曾伯豪,像是說書人,也為觀眾拉出「看戲」距離,聲響與歌唱皆遠遠近近,引逗觀眾想像拼湊各自的鄉土。
就在完成這篇評論之際,韓國藝人李多慧走訪永靖的宣傳片被演算法送給我,「隱藏版國際美景」像上了彩妝的永靖現代性面貌。從而想起沈從文描寫家鄉,盡是殺頭吏政、厲鬼的地方戲。鄉土不盡然是鄉愁,掀開記憶,有血有肉,流膿流湯。《鬼地方》有可能是作者心中懸盪的鬼城,卻也是上世紀被開發輾壓前,台灣真實的一方鄉土氣味與色水。
注解
1、舞台版《鬼地方》劇本文字雖全來自小說,舞台版作為衍生創作,應仍可使用改編一詞。
《鬼地方》
演出|阮劇團
時間|2024/10/20 14:30
地點|彰化縣文化局員林演藝廳 表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