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蔡佩伶(專案評論人)
歷史劇,是《赤血長殷袁崇煥》的基調。
不過袁崇煥和明末歷史在觀眾心中的模糊印象可能是第一重阻礙。如何傳遞印象淡薄的人物故事?歌仔戲如何安放歷史跟戲劇各自為政的訴求?這兩個問題走進劇場就浮現腦海。如果將歌仔戲放在表演藝術形式的位置,它潛在的戲曲特質貌似容易駕馭古典元素,但在「歷史劇」的類型大旗之下,又必須獨立看待。歌仔戲本有的古冊戲傳統雖雷同,卻不完全等於歷史劇。兩者差異在真實和虛構的比例。歷史劇的類型認知要成立,首先得協調歷史和戲劇各自不同的追求——戲劇需要渲染情緒訴諸共感,歷史的追尋則是詮釋有所本。考驗著編導在實中多虛的框架下調和權重,將歷史轉為戲劇的共同世界觀。
雙主角結構貫穿的世界觀
此劇改編自《我不是忠臣》,原作題名直接點出價值辯證,而改編將主軸立於袁崇煥生平,描述明末女真崛起造成東北不安,袁崇煥起而平亂,戰亂導致君臣逐漸離心,最終被凌遲處死。此過程與崇禎登基之路交錯,呈現雙主角結構。雙主角這樣的媒介,把不同處境的憂傷並聯。觀眾依隨雙主角歷經理想破滅引發的信念變化,看見戰事如何改寫人的意志和思維。其餘立場不同的角色群均善用規則中的限制及自身優勢探尋出路,敘事偏向群眾視角,主旨縝密嵌合在角色設定裡,刻劃動盪世局下的各方角力。多數劇情中,崇禎的影響力遠遠高於袁崇煥,他先是王爺後稱帝;理當是袁崇煥守疆奧援。但登基後出現首次轉折,他逐漸被權慾吞食,連續用計削弱袁崇煥影響力。不僅將東廠財物託付親信毛文龍,拒絕袁崇煥爭取東廠財物欲建遼東防線的請求,在事後賜予袁毛二人相同的尚方寶劍;種下後續袁崇煥登皮島持尚方寶劍刺殺毛文龍的前因。崇禎從絕對權威轉向墜落深淵待拯救的無力者,除了亂世困局,不乏自作自受的成分。另一主角袁崇煥則是一貫堅毅執著姿態,無論困境是戰情告急、對外策略之爭、帝位易主或進天牢,他始終瀟灑不改民本主和信念。觀眾可觀照戰爭背後的認同議題——反思戰爭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戰爭與我們的關係又是什麼?戰爭是否形塑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赤血長殷袁崇煥(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提供/攝影陳雅玲)
光譜化角色群與場面調度的融合
劇中使用大量對比丶映襯技法,表現亂世中的人性抉擇。反應個人價值觀還有戰爭切身度,也被人際網絡的集體利益所影響,而非停留在偉人傳的仰望視角。鳥瞰明廷君臣群體可見:熱衷木造、高自覺但無心理政的天啓帝(陳子懿飾),對比救國熱血被權慾吞噬有始無終的崇禎——閒散王爺時以天下為己任,登基後卻轉向鞏固帝位,分權諸臣的策略終致覆滅。皇室之外,惜才且有勇有謀的皇太極(吳承恩飾),護持天啓帝但壟斷朝政的魏忠賢(陳進興飾),扶持崇禎並對外主戰的毛文龍(陳麗巧飾),民生考量而主和的袁崇煥;這是一系列價值動機不同的角色群,沒有刻板的惡人,編織出多聲道的立體故事。可惜雙主角結構需要的篇幅極大,關於女真勢力著墨較少,視角需求直接把皇太極冠上入侵者的反派帽子,導致戰爭因果不明。
而歷史劇難以迴避的複雜人物關係,應用分割畫面處理。例如第二場的場面調度,右側舞台牡丹屏風前,魏忠賢軟言相勸不成,再用毒酒拖延,數度攔阻崇禎及毛文龍面聖,動機源自守望天啓帝的照護情感;內官身份帶給角色熟稔帝王作息的合理性。崇禎及毛文龍的同盟關係也表現在肢體,兩人亮相後的連續身段近乎同步。左側一桌二椅是受魏忠賢環護的天啓帝——亂世中的清心君王。即使袁崇煥在近側正色稟奏戰情要務,他置若罔聞,肢體、道白游絲斷續,病弱氣音擺手稱無才理政,世界彷彿只剩下手裡那支自製巧工木箱。同一座宮苑裡,側面對話的兩組人物,一對峙一失焦,聚成彼時的公卿眾生相。
音樂襯托雙主角的心理掙扎與性格。第九場崇禎的猜忌心在刻意慢唱的【江湖調】揭露,其形象不再是有為君主,而是易碎的戀權者。另外,第十三場君臣陌路,崇禎至天牢探袁崇煥,袁崇煥僅著水衣仍身姿挺拔,崇禎神色迷離;君臣二人對唱一系列七字調變化板式【七字搖板】、【七字串】和【七字垛板】,唱詞及板式妥善點染雙主角間微妙的對峙共生關係。飾演崇禎的吳奕萱唱腔字距明顯、力度較強,與飾演袁崇煥的陳昭香腔彎綿密的風格不同,咬字牽韻漸有個人特色。舞台設計及燈光方面,舞台美術延續戲曲寫意特性。皇宮以龍椅、台階及藤黃地金龍紋布帘表現,龍椅是劇中反覆出現的重要象徵。官員府邸為紅木色一桌二椅。燈光部分,戰爭場景的設計頗有趣,例如女真揮軍進攻遼東聚落時,螢光黃足球紋效果燈緊隨軍隊腳步,烘托戰事高張氛圍,光影變化帶有些許民戲生猛氣味。
對我來說,《赤血長殷袁崇煥》是觸及認同的歷史劇,不單從明末政權消亡最奇詭的謎團,也看見了演員質地及戲劇結構,試圖延展歌仔戲的發展空間。縱然它無意提出完美解答,而是從袁崇煥的中介位置展示不同派系的權勢運作,透過袁崇煥及崇禎雙主角視線訴說一連串無常——戰和抉擇的困難;同時向觀眾拋擲叩問認同的瓶中信。
《赤血長殷袁崇煥》
演出|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時間|2024/01/28 14:30
地點|新北市藝文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