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姿(文字工作者)
曾帶孩子欣賞影響.新劇場的兒童劇,而這次的我獨自看《女子戲‧流轉歲月》,不只因為孩子進入有主見的青春期,更因我想念母職以外的身分。這次的觀戲身分不是「母親」,是真正的「我自己」。
幕啟時,呈現女人的早晨,跑步、盥洗、做瑜珈、打字或開卡車⋯⋯似乎預告戲劇主軸為平凡女子的真實生命,有掙扎,有血淚,應該也有簡單的幸福。而苦與痛、滿足與喜悅往往藏在平凡與真實的縫隙中,唯有真正經歷才能成為記憶,為時光作見證。
當時光流轉,誰能勇敢訴說「我記得」,讓掩藏的曾經被聽見被看見?一位跨性別演員欲言又止:「該如何說我的故事?」彷彿開啟心門的按鈕,讓一群二十七到七十二歲的男女演出者娓娓道來「發現性徵」、「初次月經來潮」、「對衛生棉的印象」、「發育中的胸部」、「服裝的制約」等曾經禁忌的話題。觀眾看到的不單是青春故事,而是一場掩蓋於舊時代有關「人」身體的討論,昔日不能說、不宜說出,但事實仍不限性別地被存放在記憶底層,始終被「人」記得
《女子戲‧流轉歲月》(影響.新劇場提供,攝影黃煚哲)
這樣看來,「說」等於「記得」、「不說」等於「不記得」之間並無絕對關聯,沒被說出來的事不代表不被記得,更不代表不曾發生、不曾在生命留下痕跡。至此,不僅凸顯史料與口述歷史的重要,也讓臺灣歷史博物館與影響.新劇場共同致力的「台灣女性生命史應用及演繹計畫」更顯珍貴──採集六十五到百歲女性口述訪談,加上演出者真實生命經歷,讓她/他們有機會追憶生命重要時刻,呈現主流歷史外的聲音與生命樣貌。
當女人道出身體週期的劇烈疼痛,當「女」人不選擇「有女人味」的胸罩,改穿可以「不像女人」的束胸時,呼應序幕不同生活與職業的「女」人,而為其身體心靈發聲——人的與眾不同應該被尊重,不論身體狀況,不論身體盛裝的是女人或男人或跨性別的靈魂,每個生命都獨一無二。
當口述歷史被記錄、演繹於劇場之際,儘管歲月悠悠,往事卻歷歷在目。小女孩抱怨學校課業又喜孜孜談論暗戀的男孩,一旁少女安靜傾聽,後於被迫的雛妓生涯自行結束生命。多年後,昔日小女孩重提往事,自責不該在無法擁有青春的人面前高調炫耀。還有白髮蒼蒼的長者憶起兩歲隨母逃難,母親於顛簸路途生產,二十天後嬰兒夭折⋯⋯刻骨銘心像昨日剛經歷的滄桑。稍後觀眾眼目所及的是顛沛流離的人群終將抵達基隆港,佇立船頭遙望即將靠岸的土地,舞台燈光照亮他們虔誠專注的臉龐,似乎正在祈求一個更美的家鄉,一如年輕女子施水環即使因白色恐怖身陷囹圄,其書寫的六十八封家書卻無任何怨懟,反而充滿思母之情與對上帝的信靠。
整齣戲以憐恤的眼光帶領台上台下編織真實人生,我彷彿跟著穿越時光,回到在巷口美髮店剪髮、遇見國小同學那天。國一的她被叫來幫忙洗髮,我驚訝她已在分擔家計,卻沒開口問,任憑她的畏怯瘦弱,還有沾著泡沫、穿過我髮絲的雙手成為回憶。然而,因為《女子戲》,我確認三十多年前對同學的憐惜真實存在,釋懷當時的無能為力,並進一步接納他人口中「想太多」的自己。
當常民生命史立體呈現,實能讓有共同經歷、感觸的人不再誤認記憶輕於鴻毛,不致以為過去是幻影。「我」不僅遇見「自己」,還看見大時代洪流中女人歷經戰爭、白色恐怖、重男輕女或創業等過程,其生命的強度與韌性。不禁想起阿嬤曾說起攜幼子躲空襲的驚恐、失去老家的不捨;還有少女時期的婆婆按捺滿心壯志,留在家裡日夜踩著裁縫車趕製胸罩,以彎腰駝背為代價,撐起原生家庭與婚後的家。
《女子戲‧流轉歲月》(影響.新劇場提供,攝影黃煚哲)
該如何為女人的一生作註腳?誰能為女人的生命下定義?看過這場以史料為基礎、排除指標性人物的戲之後,觀眾應能同意女人的堅毅難以言語形容,唯有她自己可以走過苦難的姿態書寫生命;人的言語無法侷限她的生命,她的尊貴絕非人給的身分地位,而在於她總能挺過生命的種種磨難,一如聖經所言:「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
「每個成功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偉大的女人」?透過《女子戲》的視角,或可調整為「每個人的一生中至少有一個難忘的女人」。感謝有《女子戲》,帶觀眾和難忘的人再度相遇,能再次記得與想念她們。
《女子戲・流轉歲月》
演出|影響‧新劇場
時間|2021/12/18 19:30
地點|國立臺南生活美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