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詩人比利柯林斯,曾寫下一篇名為《純粹》(Purity)的詩。他說到,若卸下身上所有的血肉與器官,只剩一副骷髏,他可以寫下一篇非常純粹關於死亡的詩。當然,他是在諷刺純粹意識的不可能。
身體作為一切發生的源起,從一開始就跟著我們直到老死。語言、文字、行為、舞蹈則因著身體與世界的交遇逐漸發生。在許多古文明中,也許不一定有文字,但一定有口說與身體行為,作為歷史與記憶傳承的方法。也就是說,相較於文字,語言、行為、舞蹈與身體更為貼合。於是,就發展來看,當思想被具體化為文字後,往往就是身體之外的事了。但即便文字已遠離身體,成為某種純粹意識的存在,然而,當與身體再度相遇時,那又會是一番什麼樣的況味?如此來看今屆「為你朗讀VI」所關注的「身體的表述性,以及身體與文字的書寫與相互參照」,順著另一個關鍵字:「閱讀」來看,就有些意思了。
第一場的日本特邀雙拼,邀請來自東京的涌田悠與石井丈雄,兩位創作者皆舞蹈背景,卻給出了完全不一樣的閱讀路徑與觀演距離。
《涌田悠短歌集1》中的閱讀如何發生?涌田其實提供了一個很清晰的結構與路徑。從一開始只有單純的身體動作,帶領觀眾全心全意投入她身體所散發出的訊息,眼神與繃直的手指散發出被壓抑的高度張力。沒多久後,她就加入了短歌的念白,身後白牆映著短歌的中文翻譯。此時我的閱讀,因為語言的隔閡,自動轉換成了「理解」模式,試著迅速理解牆上文字,卻又深怕自己錯過涌田身上的任何訊息,於是一切的試圖接近,都成了空中盤旋的想像與猜疑。最後,鐵了心,放棄牆上文字,聽著涌田唸著短歌,試圖感受短歌音律、節奏與身體之間的關係。只是,再次碰壁。這個語言、短歌從女孩口裡發出就是如此規律、清晰、工整、嚴謹,也許這就是這個語言聲音或文學形式的一種樣貌吧。只看著眼前這個女孩的動作趨於形式化,被文字、語言洗刷至扁平,或者,像是一種衝不出來的壓抑。再次,我與涌田的交遇,還是停留在空氣中漂浮的想像。直到女孩放棄了短歌,也沒有了文字,但那些短歌與文字在時間中走過的痕跡,似乎全都上了女孩的身,滋味就這麼蔓延出來。涌田瘋狂地原地轉圈或繞場奔跑,似乎抗爭或瀕臨發狂,成了短歌中訴說的那些廉價與無意義。
涌田細膩地鋪陳一個身體、語言與文字的閱讀路徑,讓身體成為源起,先是經歷語言、文字的將身體扁平化與形式化,再反向將語言文字收攝為身體的滋味,回到意義的原初,產生瀕臨瘋狂邊緣的小小內爆。有趣的是,如此將語言與文字的形式,参入被觀看與理解的過程,甚而扁平化了身體,加上日語短歌念誦的工整秩序,壓抑著無法衝出的身體。這樣的選擇,彷彿與演後座談會上,涌田提到「自己是那種在瘋狂邊緣會把自己拉著的人」,多少有些呼應。
那麼石井丈雄的《歡迎光臨》閱讀如何發生?恰恰與涌田悠處於天秤的兩端,與其說是閱讀石井丈雄或《歡迎光臨》,不如說你在跟他聊天或對話吧。若說有什麼在他的作品中是固定的,大概就是他自己設定的score了,結構中的選擇彷彿都是漂浮的。於是,石井丈雄如何踩著每一個選擇,步步前進,步步覺察當下意識、語言、聲音、身體動能,是這場表演的迷人處。觀眾與表演者的共在狀態,可能是相互溝通,也可能是拉扯較勁的。
你心裡想著「我看你要幹麼。」
他可能在動作當下會飄過一個念頭「我不知道我怎麼說出了這句話(或做了這個動作),但我就是相信這句話(這個動作),然後我就是做下去。」
起初,你可能覺得有點瘋,但漸漸你會抓到他的邏輯。基本上,在作品中出現過的文字(歡迎光臨)、歌詞(let the sun shine)等,也許一開始具有文化上的意義,但隨著石井丈雄過人的精力與表演性,透過表演者發聲上的扭曲,以及他身體動能幾近耗竭的搖晃、撞擊、攪動下,這些文化意義已飛散各處,只剩下這具活生生的肉體。你說這具動態中的肉體跟這些字詞的意義真的已無關聯嗎?我想不盡然。而是從我們以為字詞應該對應的身體動態,衍生出另一個身體動態。好比「歡迎光臨」所對應的九十度鞠躬身體,演變成某種範式下的武術身體、或喪屍的身體。也就是說,回到原初之後,意義又將流變為各種創造。
兩人發展的閱讀途徑迥異,製造的觀演距離也不一,但兩者作品內的語言、身體與文字三者關係,以及相互交織下所達到的效果都清晰可見的。無論是涌田悠透過語言、文字、身體的消長,為即將衝出的身體加味;或者石井丈雄利用聲音與身體動能扭曲語言,再行編織出另一具身體。他們都記著,並實驗著,從身體來的,要如何回到身體。
《涌田悠短歌集1》
演出|涌田悠、石井丈雄
時間|2017/03/17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