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又升(專案評論人)
吳梓安的《虛舟紀》素材豐富、色彩斑斕,影像行進過程零散,卻折射出一條穩固的主軸。從台灣獨特的濕熱氣候所導致的身體不適出發,導演依序呈現健身(包含復健)、身體治療(尤其是拔罐)和懷孕(以及孕婦的身形)三類現象,並以宇宙、生命和神祕學說作貫穿。這些身體因而不只是任意的存在,還是特定幾何形狀的具體化:健身的舉重器材、拔罐的器具和肉身隨後留下的圖案、乃至孕肚本身,都跟圓形或球體脫不了關係。在雜多的現象背後,原來藏著一套本質密碼。
值得一提的是,觀眾欣賞作品時,還能感受到導演在身後的「表演」正為影像內容添加更豐富的元素。如果習慣面朝前方,凝視單一投影或螢幕,我們可能會受到這些光影、動作和聲響的干擾。但當它們達到一定程度,我們也會懷疑起眼前影像中的若干層次,是否為導演即席製造的結果──轉頭一看,吳梓安果然正在使用紙張(書頁?)為光束製造閃爍的暗影。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現場電影《虛舟紀》(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提供)
由於文宣直接列出音樂家姓名,因此相對於「現場電影」,觀眾第一時間得知的,反而是這些作品的「現場配音/樂」性質。在下午的場次中,吳梓安於播放的頭十秒鐘內即因技術問題而重新來過,雖然略顯尷尬,但因為影音皆已播出,我們反而能在正式(也就是第二次)播放時,明確感受到小幅差異,「現場」難以重複的特質於焉浮現。
聲音部分,由丁啟祐的(軟體)合成器首先發出。儘管循著事前編好的樣式前進,仍需緊抓影像的發展加以對話,個別聲線屬於「小聲→大聲→小聲」的型態,佐以類似倒放的效果,影像後半部則漸漸傾向音牆式的噪音。相對於此,劉芳一的彈簧聲響(經過部分調變)在影像中後段才稍微明顯。聲響方面類比與數位器材的互動,應該能進一步跟影像方面膠卷和更多當代技術的交融來對話才是。
如果吳梓安的作品看似零散、實則一貫,那麼黃邦銓的《紅茶時光─通照光》正好相反。雖然全片整齊地泛著昏黃的古色和緩慢的節奏,內容卻是一派悠閒和不太連貫的現代寫意手法,我們可以見到畫家洪通的作品及其故鄉南鯤鯓的風情,包括鹽田與工作中的蚵農。最後,則有頗幽默的黃邦銓和林強泡茶沖片的反身片段。當兩人給那壺茶撒下一包白粉時,不知有多少觀眾戲劇性地聯想到砒霜?幸好鏡頭拉近,我們看到瓶罐上「Soda」的字樣。
正是在此,大家從影像的內容來到製程。不待映後座談的介紹,缺乏背景知識的觀眾或許已經能猜到,這是一種相對老派的沖片技術,或至少在化學原理上,是一種簡約而有趣的沖片替代方案。當林強看著膠卷上的片段,這些片段又顯出看著膠卷的創作者,層層疊疊、世世代代,影像就在這次的放映主題「濕熱」、「記憶」和「膠卷」三者之間流轉更迭,返舊卻也復新。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現場電影《紅茶時光──通照光》(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提供)
大概是巧合吧,不只黃邦銓作品和吳梓安的氣質相反,林強和丁啟祐、劉芳一的聲音設計也有同樣狀況。當《紅茶時光──通照光》以茶壺和茶水點滴揭開序幕時,林強的聲響便直接指涉水滴;稍後取樣洪通本人的話語和民俗祭儀的聲響亦然,概念都是讓聲音返回其載體或發聲體──水聲對應茶水,話語對應洪通及其畫作,祭儀聲響對應鑼鈸等器樂──聽者便於聯想物件或聲音發出時的具體環境。丁、劉的造音思路與此相反,他們的聲音和聲音載體無涉影像內容,意不在領人進入特定時空,而是為了跟影像的氣韻匹配。上述特色讓林強的「現場配音/樂」具有可預期性,對於一般聽眾而言也更友善;至於丁啟祐和劉芳一的操作,則更講求偶然性和聲響編排及音色上的特殊性。
總的來說,上下兩部作品,無論就取樣素材、創作風格,還是影音即時互動的邏輯來說,可謂既對比又互補,不同風貌盡收單場放映。更有意思的是,它們擴張了觀眾對「現場」和「表演」的想像:「現場」不只是觀眾參與、接收的當下,還包括母帶的在場──黃邦銓使用的膠卷不是拷貝(事實上也很難拷貝)──儘管這不是最狹義的錄影當下,但跟複製品相比,已是「第二現場」;「表演」也不專指創作者將作品端至觀眾眼前的行為,發生在空間的一切,凡與影像的生成與改造有關者──吳梓安在觀眾背後大動手腳──皆是表演的一環,只待觀眾被誘發,進而尋找之。
再一次,我們處於錄像藝術和表演藝術之間的模糊地帶。在當代進步技術和思維的不斷刺激下,既有的分類體系並非無效,但或許在將來,最單純的錄像和表演反而才會成為概念光譜上的極端,甚或常態之外的異例。我們等著看。
《虛舟紀、紅茶時光─通照光》
演出|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
時間|2021/05/02 15:00
地點|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102共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