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把屬於小城的摔角團體命名為「巴吉魯小城摔角(Pacilo Wrestling, PCLW)」,Apalo手繪Logo草圖,交給阿華以前合作的網頁設計師完成定稿:是一個卡通式的黃色麵包果,配上摔角手面具下的露齒微笑,面具額頭上寫著「038」——小城的舊電話號碼雖然已經改成兩碼,但我們還是習慣它還是三碼的時候。(林育德,《擂台旁邊》,2016:116)
我對於「038」的第一個印象,來自年輕小說家林育德小說中的這一段,再來就是莊國鑫的這支舞蹈作品《038》,而小說中的這段描寫,便昭示著人們,當我們提及這三個數字,所指涉的只能是一段已然逝去的、老舊的過往。而老花蓮的消逝,即使在我這外地人看來亦怵目驚心,只短短四年間,我已見證了兩個夜市的消失,以及一條遍佈歷史痕跡的水道,被抹平成水泥停車場。
或許,我能以此來回答演出結束後,與友人的討論,為何這類關於故鄉的作品,舞者肢體總是充滿了抽搐與痙攣,《038》亦如是。痙攣的起因來自於腦部的不正常放電,因此,當藝術作品中反覆呈顯著此動作時,實則是要指出一種內在心靈的缺漏(不正常放電),而雖然這些缺漏總是反覆交疊,且有時互為悖論,但《038》卻能以一種清明的目光分析,且避免落入浪漫化鄉愁的陷阱中。
就本支舞作的主創者而言,雖然同樣眼見花蓮的諸般改變,但進入並理解這些改變的路徑並不相同,這也從舞團FB粉絲頁面上,號召身在外地的花蓮人,上傳照片至粉絲頁的宣傳策略中可見一二。透過我這名異鄉人之眼,所能領略且詮釋的部分,產生誤差是必然的,但劇場既然是一處創造真實之地,或許誤差也該被視為觀者咀嚼後,對於創作的回應。
我透過《038》所提供的路徑,去捕捉痙攣的成因,最明顯的,莫過於人的離鄉與返鄉,透過反覆出現的火車影像,以及伴隨著阿美族語的站名廣播,提醒著人與故鄉的距離。而現代化的高速列車,宛如一顆摧枯拉朽、無堅不摧的子彈,改變著所有人的生活,且提供著有著階級等差的便利。這個階級差異從舞者們,利用游泳池內的椅子,所排列的火車座位,而總有人無法搭上車的橋段裡,可見對於花蓮返鄉購票之難的揶揄,當然誰買得到票,誰買不到票,就留存在作品與觀眾的心照不宣中。
其它造成痙攣的原因,則顯得較為迂迴,例如開場時,舞者們自兩側走入泳池,排列成雙行,並在樂聲中,如同在海中群聚行動,以嚇阻天敵的小魚,在泳池內,以群體為隊形移動著。這景象竟讓我想起在大學裡興盛的某地之友會,或是社會組織中的各類同鄉會,這類團體,提供了身處異地之人,維繫共同情感及傳統的機會,但在舞作中,可見到這種情感連結方式,也會轉化成一種相互監視,或不允許落單的規訓機制,它強迫人們得跳著同樣的舞步,以維持著同鄉人脆弱的情感不再受傷害。
而即使被這種種造成心靈不正常放電的成因所圍困,編舞家仍試圖突圍而出,當舞者由現代舞的姿態中,牽起手來,跳著傳統祭儀的舞蹈時,音樂聲反而全然退去。在諸如花蓮聯合豐年節的展演概念之下,原住民族的樂舞脫離了真實的土地與靈魂原鄉,成為一項被展示的商品,且利益往往被他人收割而去。舞作中,這個缺乏音樂的段落安排,逼著觀者得將自己從觀看展示性商品的情境中抽身,並正視眼前這一具具狀似徒勞的肉身,不斷踩踏著腳步。
在痙攣及其成因之間,並非只是單線的因果關係,它更可能是一種巡迴往復式的互為因果。當舞者在抽乾水的游泳池中,不停踱踏著腳步時,未鋪黑膠地板的池底反震,形成了另一條由外至內,經肉身而銘刻入記憶的路徑,而這些記憶最終也將透過痙攣的形式而呈現。
傷害無處不在,幾乎是當人被拋擲入這個現代化的社會中,我們就不斷的或由內,或由外,不斷的在流失些什麼,有些時候,我們能指認出消逝,有些時候,我們連失去了什麼都不曉得,只徒留肉身不斷的痙攣。這令我想起歌手陳建年所唱過的一句歌詞「鄉愁/不是在別後才湧起的嗎?」即使我們仍站在原地不動,卻猶似個異鄉人,很快地,週遭的一切便面目全非。
《038》的開場,泳池的一端,投映著一片月光海的影像,池中的十一把椅子虛位以待,舞作結束時,舞者離場,留下的仍是那十一把彷彿等待著誰歸來的椅子。會有人歸來的吧?帶著缺漏與痙攣歸來,希望他歸來時,還能看到一片真實的海洋,嗅到真實的海水鹹味。
《038》
演出|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實驗劇場
時間|2016/12/02 19:30
地點|花蓮縣立自強國中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