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花蓮人─尤其是原住民─來說,花蓮家鄉印記是什麼?當然絕不會是麻糬、扁食或臨眸一瞥的崇山峻嶺、浩瀚藍波;所有觀景窗裡幽祕、靜謐、舒朗、湛藍的片刻,都必回到心裡某個祕密角落,或許是一次明月,一次海潮,一個輕聲呼喚,或一個守候的訊息。在《038》舞作裡,漫漶整片的幽藍,暗影裡浮動水波,持續搖動不止晃影,人形迷離。有一幕,舞作背景疊現幾幅山水映像,是熟悉的大山大海、稻浪水痕,但不清晰且模糊,低感度的畫質似回問觀者:是這樣嗎?不夠藍,不夠清,不夠壯美,還是想像中的花蓮嗎?失去了畫質的花蓮,於是沈入靜默,是誰的花蓮?如何訴說花蓮,那個038電話開頭的遙遠異地?
在花蓮自強國中游泳池抽乾的池底,舞者沈入,宛若也沈入地裡,溺於深藍,深不可解的悲傷。幽暗的色調首先被編舞家莊國鑫選用,包括舞者灰撲撲的長袍,宛若祭儀者,始於背對觀眾,於近於墨色般的莊嚴冷冽,群起一致抖動、抽搐身體。包覆於外的,是凹陷的場景,延伸至池緣、牆面、觀眾席,舞者比觀眾低下,處於底部。藍光無一縫隙,黏附於空間,舞者動作也無多大變化,反覆劇烈的挺胸、剉肩、垂首、旋身,動作凝結為團塊,攪亂空氣,復又凝結。幾次逼近觀眾,瞬時又退至暗處。糾結不去的光影泛動,抑鬱的藍與弦音交織綿延,悲傷如網,往地底吸入。那是底部的重量,彷彿只有下沈,繼續陷溺,沒有出路。
應該是要描述自己的家鄉的,《038》是花蓮人寫給花蓮的詩,卻沒有太多敘事,或說,敘事所指並不十分明確。跟返家有關,池底擺置的鐵椅,拖動時發出巨響,模擬火車上排列的座椅,嘎吱嘎吱。但鐵椅與舞者的關係僅於此,更多時,椅子並未形成另一組符號,關於空缺或等待,關於空間的切割或重新畫定等等;除了聚攏為座椅形象,椅子被推置於池邊,沒有再與舞作產生關聯。這可視為可惜之處,舞者藉椅子可產生的敘事與表情,除了坐下、起身,再無其它。
舞者的動作亦然,以表現性相當強烈的肢體語彙,描摹壓抑、窒悶、緊促,甚至憤怨,多數動作採群體性,肩線、肘、頸、背是主要啟動點,中心軸線的開展呈現早期現代舞對線條的強調,外形是主要符號,構成句子的是民族舞編排慣用的隊形變化。不論直線、斜線、正反三角形、圓形追逐、分散,都有「跡」可尋。在動作與隊形變化組構下,類似的情節推進著,或可想像是對家鄉的回望、渴切、疏遠、親嫟。有一幕似回到部落廣場,舞者牽起手踩踏,原住民吟唱此時伴隨而起,舞者也泛起短暫的歡娛表情,但為時不長,祭儀歌舞很快又被打回散亂隊形,如同前述模糊的風景畫片,愈是刻板印象,愈是不定著──這是編舞家意欲對抗的對象?誰的花蓮?印記與主權下的花蓮,欲奪回的話語表述?
由於空間的凝固狀態,加上道具(椅)、燈光、音樂雖給予了襯托,卻沒有彼此對話(或抗拮),敘事單一,且指涉明度不足,剩下的只有身體表情創造的文本情境。卻是如此看似單一的身體表情,一再再的重複,於劇烈的堆疊中,竟也產生情動式的感性形式。舞者身體勞動與體能耗竭創造的知覺傳導,透過音樂賦加渲情強度,在幾乎無法辨識的臉孔,刻意(?)抹除個體差異的持續律動,於時間的延遞裡,臉、手、腳細碎的變化,化零為整,一再再強固,逼使觀眾去感知律動,進入身體質感;這些從身體內部爆發的情緒,如此不馴,不服從,不停甩動似欲甩開莫名的壓抑。是被剝奪的話語?被占領的祖居地?被失語的母語?被擠壓的族群?重複的情緒沒有明確指涉,卻在禁錮的池底空間,噴發出滯結如海底深藍般黝密的重量,沈甸甸地將人拉向底部,幾近窒息。
或許受到當代舞作影響,編舞家也用了摀嘴此一極具象徵的日常動作,加強失語的控訴。最後一幕,舞者坐於池畔,遙視前方,隨即以癱軟狀,一個個復滑入池底。沒有力量的身體,緩緩站起,慢慢聚攏,最終隱沒於觀眾眼前最遠的池邊,幽影,消失。
《038》說的是家鄉,演現的卻只是悲抑。在一片黝藍裡,情感結為岩塊,幾乎無法動彈,即使嘗試翻攪、滾動,仍被無法言說(或缺少語彙)的狀態凝固。於是觀者只能自我想像,那是編舞家的控訴,時間與空間都掙脫不去的窒悶幾近死亡,除了靜默,再無法其它;除了沈溺於悲傷底部,注視並與之共舞。
《038》
演出|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實驗劇場
時間|2016/12/02 19:30
地點|花蓮自強國中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