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038》花蓮場的表演場地,【1】起初你會感到小小神秘與浪漫,藍色憂鬱、波光粼粼、視線暗的可以,尤其看戶外演出的悶熱與興奮(尤其好發於台北以外)。隨著演出展開,藍色憂鬱漸漸被灰色無奈侵蝕,即便最後高潮幾秒,回過神來,卻留下更大的無奈、諷刺與傳統的不可能性。
印象中的原民舞蹈劇場創作,吟唱總是關鍵元素之一,「以歌入舞」作為方法處處可見。無論是蒂摩爾古薪透過傳統樂舞的韻律與節奏感,作為開啟身體的鑰匙。或是Tai的工寮林班歌、布拉的部落卡拉流行金曲,連結當代原住民情感與處境,更別說早期原舞者於舞台再現部落歌舞。聲音,從舞者體內發出,無論振動到誰的、或什麼樣的身體記憶,總還是有出口,有個試圖與身體連結的依循。莊國鑫的《038》有點特別,舞者從頭到尾沒開口唱一句,這麼說,倒不是因為原民劇場非唱不可的刻板印象,也不是說開口就一定好。對我來說,更有意思在於,這樣的選擇反映了什麼?不唱,總有不唱的意味。
回到《038》那群灰灰的人,也許有些線索可循。
隨著火車到花蓮站的廣播聲,一群人身穿灰色長袍,腳上是灰色短襪,從泳池旁的階梯依序下來。面無表情的他們像極了一群魚,在看起來波光粼粼卻其實沒有水的泳池中,伴隨久久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細碎移動、細碎踏步、細碎擺動,整齊劃一地機械式行進。他們牽手,與其因神聖莊嚴而緩慢,不如說是因不確定而顯得遲緩。踏步,再怎麼用力,隔了一層襪子總難接收大地的反饋。跑步,卻總在原地,即便舞者排著如火車座位般的行列,伴隨行進式的節奏,奔跑再賣力,還是在原地。唱歌,嘴都被自己的手摀住了,還唱什麼呢?
這群人,於是追不上現代,也連結不了過去,卡在沒了水卻充滿消毒水氣味的泳池裡,卡在現代國家自強的教育體制裡,卡在不斷將部落青年送出、觀光客送入的火車裡,卡在現代化看似進步卻其實沒有方向感的前進裡。只能看著投影幕上的山海月亮,聽著空氣中漸漸傳來兒時部落老人家工作時吟唱的歌謠,【2】如某種召喚般,瞬間,解放機械式身體好像成為可能,灰色的人們開始繞著泳池奔跑,旋渦一樣向中心聚集。他們牽手、擁抱,不再是面無表情的那種,這群從小與莊國鑫學舞,後離家求學的女孩們,臉上泛起了一絲激動。不可諱言,隨著部落歌謠漸漸傳來,音樂堆疊的澎湃高昂,以及眼前舞者向中心擁抱的圓圈,加上從前面反覆壓抑的身體動能,到後段部落歌謠的召喚,所有元素加乘下,某種程度上,的確達到了今晚的高潮,但一兩秒後,無奈與諷刺也隨即襲來。
到底「家」是投影幕上的山與海、音響傳來的部落歌謠、以及聽到歌謠後馬上軟化的身體?還是那些被卡在泳池中、被卡在國家、教育、現代化裡永無止盡卻原地踏步的前進呢?後面奔跑、擁抱的高潮越是感人,歌謠、音樂越是澎湃,關於家,就更顯諷刺,關於家的距離,就更顯遙遠。莊國鑫在節目冊中用了舞者Ipun Kanasaw的話「我是主人還是過客?離家越久,越是模糊。」被現代化俘虜已久的身體,想必不可能只是音響中的歌謠、投影幕上的山海可以召喚回來的,《038》前長後短的段落分配已透露(以歌謠出現為分水嶺的話),機械化、僵硬細碎的身體發展許久,歌謠出現到結尾相對簡短。
回過頭來,如果這麼看舞者從頭到尾沒有開口的選擇,也許有其邏輯了。就像進不了身體的海洋,只有充滿消毒水味的無水泳池與屏幕上平面的大海。歌謠也進不了身體,於是也出不來,只在離家的孩子耳邊與腦中叨絮著,精神上也許成立,但召喚終究存於想像之中,身體或許還是那個在現代化下每日汲汲營營的軀殼,以歌謠作為過於迅速的轉接,則更顯諷刺與無奈。但無論如何,我相信,家雖模糊,卻也因模糊而有可能,定位則是必須的。我想莊國鑫的觀察有其道理,選擇自強國中的泳池作為首演之地,嗅覺與視覺上均加乘了現代化建設與體制下身體的破碎與異化。但關於家,或許太快給出了回家的途徑,家好像又遠了些。
註釋
1、《038》花蓮場於自強國中游泳池進行,台北與高雄場則於一般劇場中進行。
2、此歌謠名稱為sa bi yo'c yo'c。為阿美族部落老人家一邊除草一邊唱的工作歌謠。資料為編舞者莊國鑫提供
《038》
演出|莊國鑫原住民舞蹈實驗劇場
時間|2016/12/3 19:30
地點|花蓮自強國中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