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岳霖(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夢,是《金蓮與夢-她與她的愛情們》(後簡稱《金蓮與夢》)的核心。
《金蓮與夢》是歌仔戲旦角演員李京璇創立的「嵐曲劇團」第一部作品,由李京璇主演,並以獨角戲的形式分飾現代女子「李金蓮」與《金瓶梅》女主角「潘金蓮」兩個人物。講述的是一名開設「慾望相談室」的直播主李金蓮,在某次直播被迫中斷後,於夢境中被潘金蓮鬼魂附身,如一縷幽魂附體的鬼片、亦如跨越古今的穿越劇,因而開啟一段重新理解潘金蓮境遇,以及自身情慾的過程。
現代與古典的文本,現代戲劇與歌仔戲的表演形式,交織與切換於《金蓮與夢》,構成兩重夢境。但落在副標的「愛情」卻似乎在夢裡逐漸消失,最終只是一場「夢」的部分又為何者?
文本裡頭的夢:被淺讀與標誌化的《金瓶梅》
假設《金蓮與夢》有兩個女主角,那麼身為直播主的李金蓮,愛情被寫地相對簡單,大概就是受困於父母之言,又壓抑於男友之命,因而凸顯現代女性不一定自覺愛情自主;而潘金蓮則取樣小說,將其生命中攸關情愛、情慾的男子——員外、武大郎、武松與西門慶——化作四個不長的段落,藉此發揮女子對於情愛的受迫、壓抑、追求與釋放等面向。
金蓮與夢-她與她的愛情們(嵐曲劇團提供/攝影陳慧見、李杰翰)
劇中僅取用相對淺顯的內容,集中於《金瓶梅》化用自《水滸傳》第23至25回的前10回,也就是仍局限於我們過往對潘金蓮的了解——或者說是來自於《水滸傳》的了解。至於《金瓶梅》後續所描繪的潘金蓮,並非《金蓮與夢》在意的部分。因此,以《金蓮與夢》取樣的潘金蓮形象與情節,恰如劇中人物李金蓮甫將《金瓶梅》翻開,讀了前幾回而己。
《金蓮與夢》劇中屢屢提及的《金瓶梅》,被用來借代實體的「情慾」,是拿在演員手中的一項道具,亦或是一個標誌鮮明的名詞。至於,真正被觸及的情慾主題與主體,在劇中慢慢被淡化。
先是李金蓮直播內容中看似百無禁忌的言論,僅成為話題而未觸碰到核心,進入潘金蓮後,看似切出了四個塊面,論述卻同樣停留在表層,輕輕拂過。像是直言員外的強暴行為、武大郎的性能力不足等,都是突然蹦出的幾句台詞,未被妥善安排在情節脈絡裡,迅速帶過之後,僅是對照其他男人的存在。西門慶的段落剩下與蛇玩偶的共舞,作為粗淺的性愛象徵,而被改動的武松情節,最後變成騎馬踏雪的唯美浪漫,於是「情慾」真正被討論到了嗎?又或是分裂成「情慾」與「情愛」兩者,僅存乾淨、潔淨的愛才是金蓮追求的?
最終,潘金蓮在李金蓮的夢裡消失,李金蓮從潘金蓮的夢境裡醒轉,《金瓶梅》終究只被淺淺讀過,就此闔上——我想,李金蓮在此夢之後,大概不再翻閱此書。
形式顯現的夢:過度暴露目標的「證明自身」
換言之,情慾與情愛難說是《金蓮與夢》的主題,但從表演形式來看,「證明自身」或許才是《金蓮與夢》對於劇團與演員個人的真實意義。
戲曲演員在現代(小)劇場完成獨角戲不是新鮮事,且以指涉與轉化個人經歷、探問與追尋自身藝術為大宗,甚至也觸碰所處的時代環境,如吳興國與《李爾在此》(2001)、朱安麗與《女子安麗》(2019)、魏海敏與《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2021)等。正因這些前例,亦有青年演員同樣以獨角戲來證明自身的能力或創作意圖,而《金蓮與夢》就在此路線。
不過,《金蓮與夢》所調度的內容相對不直指李京璇自身,更明確的是:獨角戲及其援用的表演方法,才是證明自身的重要過程。
李金蓮與潘金蓮分別用現代戲劇與歌仔戲的表演方式呈現,最為可觀的是李京璇在潘金蓮附身時,快速地以兩種形式去切換兩個人物,並且明確表現差異——李金蓮的狂放與潘金蓮的溫婉(或許正因演員刻意製造的表演差異,讓潘金蓮形象有一定程度的質變),而這部分確實展現了李京璇在表演層面上的努力與能力。並且,用這類的作品作為自己劇團的創團作,更是某種對外發聲。
金蓮與夢-她與她的愛情們(嵐曲劇團提供/攝影陳慧見、李杰翰)
若是將《金蓮與夢》的表演形式粗略的分成現代與傳統兩種,大概可以觀察到李京璇在傳統方面的技藝傾巢而出,不只有本身擅長的歌仔戲身段與唱段,更強化了蹺功,甚至是挪用布袋戲的戲偶,跨越傳統與現代的界線。同時,音樂表現給予了《金蓮與夢》相對完整的感官體驗。新編與傳統曲調的流轉,不僅表現出歌仔戲音樂的多元性與現代感,更與李京璇漂亮的唱腔曲線相得益彰。相較之下,李京璇能調用的現代戲劇表演方法微弱許多,多半僅能用撕聲裂肺的通俗劇演技,於是李金蓮的表演層次也相對平面。
刻意以獨角戲方式呈現,正是將李京璇逼向自身技藝的臨界點。
但《金蓮與夢》的劇本非得用獨角戲呈現?反倒是因為獨角戲,讓導演採取了相對多的方法來加以支撐,舞台上除演員,戲偶、假人、投影與各種道具交替出現,權充部分角色,亦填補劇情縫隙,再加上不同表演形式的交錯,讓《金蓮與夢》並不夠流暢,甚至是混亂——此處的混亂並不只是調度,更有指稱、功能與方法的混雜。
於是,過猶不及的調度手法,與逼緊自身的獨角戲演譯,都成為一種「過度」。
雙重夢境與雙重夢醒
從「情慾與情愛」到「證明自身」,《金蓮與夢》並非雙重主題的疊合、或互涉,更多的是逐漸偏離,全劇用以收尾的「夢醒」更凸顯此劇的未果,與難以完整表現的未言。
其實將全劇塑造成一場夢,是最便捷、卻也最無趣的手法。因為全劇諸多邏輯與設定不妥之處,如潘金蓮是小說人物,又怎會以鬼魂出現?李金蓮與潘金蓮前往的「空間」到底是何處?改變結局的潘金蓮,會牽動怎樣的後續變化?這些問題在觀看演出過程中屢屢干擾,卻在李金蓮躺在床上醒轉後,可以不被認為是問題,也無需被解釋與解決。
金蓮與夢-她與她的愛情們(嵐曲劇團提供/攝影陳慧見、李杰翰)
不過,下一個問題仍舊存在。
由於這場夢境處理的手法過於簡單、內涵過於淺薄,因此難以想像,看似即將脫胎換骨的李金蓮到底「會」、或是「要」成為怎樣的金蓮。就算是開放式結局,也要提供足夠開放的條件,而《金蓮與夢》明顯缺乏。
夢醒之後,李金蓮因為潘金蓮的境遇要成為怎樣的金蓮?是此劇難以解讀到的層次。更為要緊的是:李京璇在《金蓮與夢》之後,要成為怎樣的李京璇/演員?第一部屬於自己的作品可以是「圓夢」,也可以用來證明自身,更得在作品之後持續回問自己,然後往前行。
《金蓮與夢-她與她的愛情們》
演出|嵐曲劇團
時間|2024/11/29 19:30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