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認同,共生與共滅的可能性《赤崁記:西川滿》
11月
29
2021
赤崁記:西川滿(鐵支路邊創作體提供/攝影許啟裕)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461次瀏覽

丁家偉(表演藝術工作者/臺大戲劇所研究生)


民族、民族屬性與民族主義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的人造物」【1】——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

《赤崁記:西川滿》(簡稱《赤》)的故事梗概為:西川滿身為一個在臺長大的日本人——也就是日後學術界著稱的:灣生——他對於臺灣過去的歷史脈絡,尤為明鄭治臺時期的部分十分著迷,他不斷投入研究的過程中,從鄭克臧作為監國的故事中,找到相似於自己身份認同的處境,同時,與新來的女助理產生了幽微的情愫——此一情節的安排,將西川滿和女助理的角色相繼意象化為兩股矛盾的懸念衝突。然而,《赤》的故事發展來到了二戰時期,臺灣總督府響應著日本政府的內地延長主義。西川滿的研究助理與印刷廠的好友,相繼被徵召前往中國與南洋從軍。隨後,日本戰敗,西川滿得知印刷廠的好友戰死,及研究助理以中國人的身份回來,使西川滿意識到自己將面臨的處境。在臺日本人相繼返日,西川滿在決定返日之後,面對自己一生研究的文物財產割捨,凸顯出其雙重身分的認同問題。

《赤》一劇中,有大篇幅著墨於鄭氏王朝時期的歷史回溯,鄭氏因為反清復明無望,遂將臺灣作為其長久的、「南明復辟」的發展基地,對於當時的在臺居民而言,陳永華及監國鄭克臧的治理之下,鄭氏王朝猶如一個殖民帝國,逼迫著當時的臺灣人學習中國漢人的傳統文化,於此同時,鄭氏忽略的是當時臺灣多元並茂的文化特質,如仍存有省籍情結,或荷治式期遺留的漢人與高山、平埔族的原住民文化。作為統治階級,鄭氏意圖創造出一種如蓋爾納式【2】的「高級文化」的概念,以一套通用的「語意系統」,試圖規格化與普遍化地建立起「新明朝」的意識形態。然而,處於統治階層的領導人鄭克臧,仍樂觀保有銘刻在他身份上的反清復明慾望,加上執政過程中,馮錫範的阻饒與叛變,使得鄭氏第三代的鄭克臧原有的意識形態,遭到動搖。作為一個「被遺棄」的政權,讓當時以土地作為認同的鄭氏政權,飽受在史實上取代為母國的清朝歧視與攻擊,再加上其治理臺灣時,處於上下的權力矛盾關係,位於歷史次等位階和帝國主義的權力結構之下,鄭氏王朝在治理臺灣時,遲遲無法建立其民族性,易言之,此一現象可被認知為一種「民族主義建構失敗」所造成身份認同的游離與落空。

《赤》全劇圍繞著身份認同的問題。在導演有意識地運用了許多說書、角色疏離及扮演的手法,意圖拉開距離,讓觀眾處於「觀看歷史」的他者位置,而能不過分沈浸於故事情節的角度,與角色情感共鳴,亦抽絲剝繭的分析了西川滿的認同困境。

殖民母國對殖民地的制度性的歧視,使得位處殖民地中的日裔移民西川滿,在與社會、政治流動中,均被限制在殖民地範圍內——讓西川滿成為與殖民地同樣備受歧視的「旅伴」,並使得西川滿開始將殖民地想像成他的祖國,並將殖民地的住民,想像成為他的「民族」【3】。然而,在劇中高潮處迎來的是殖民母國的內地延長主義,亦即是日本政府歸化殖民地的人民,要求他們視其母國的民族為同一族類。隨著二戰的爆發,造成了臺灣人民不知為何而戰的困境,而此一困境也同樣困擾著西川滿。導演讓飾演西川滿的演員在疏離的說書過程中,扮演了毀滅鄭氏認同的馮錫範,並從觀眾的角度,將馮錫範與西川滿的形象重合——代表著「摧毀」與「建構」兩者的意象,同時由同一演員建立時,身份認同與矛盾的困境,昇華為「共生共滅」的概念,此處也是全劇中導演手法最為精湛之處。


赤崁記:西川滿(鐵支路邊創作體提供/攝影許啟裕)

回到當代的角度去觀演,部分的臺灣人民正共同面對著去中國中心化的進程,但一部分隨著國民政府退遷臺灣的軍眷,卻擁有不同的國家認同。慶幸的是,在民主國家的體系下,我們都能擁有各自的認同而不受攻擊或迫害,這是重要的。與劇中相像的是,國民政府無可否認的作為一個「被遺棄」的政權,其治理臺灣的期間發生了許多意識上的衝突與反動,如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戒嚴時期等等的歷史經驗,而這些過去一直被壓制著的歷史真相,直到近代轉型正義的意識抬頭,才讓臺灣人民有機會誠實地去面對自我認同這個議題。

觀看完整部作品,也許最大的啟發在於個人或民族敘事該如何被傾聽,並獲得相同的尊重,因為尋找認同與故鄉是「人類境況」(human condition)本然的一部分。而如何讓臺灣作為一個「想像的共同體」,也許我們不必像薛摩斯‧黑倪(Seamus Heaney)所說的:「彷彿只有以極端之姿擁抱它,支撐我們的土地才會堅實。」【4】如此激進,或許我們能像霍米巴巴的想法:以文化的「少數族化」概念作為走出當前焦慮的困境的一種策略。文化的「少數族化」是在一個滿是跨民族的、移民的社會力量的世界上,表達文化差異的民主可能性的一種激進方法。【5】或許我們不必然的需要激進,但卻可以推崇產生一種新世界主義的可能性:它會依照後殖民和世界主義的中心模式,【6】透過不同文化疆界的混雜而被發現、被產生,使得每一個活在臺灣的人民的身份認同,有其「共生」而非「共滅」的可能性。


註釋

1、班納迪克.安德森著,吳叡人譯:《想像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新版)》,臺北:時報,2010年。

2、艾尼斯特.葛爾納著,李金梅、黃俊龍譯:《國族與國族主義》,臺北:聯經,2001年。

3、同註一。

4、同註一。

5、生安鋒:《霍米巴巴》,臺北:揚智,2005年。

6、巴拔(Homi K. Bhabha)著,廖朝陽譯:〈播撒民族:時間、敘事與現代民族的邊緣〉,《中外文學》30卷12期(2002年5月),頁74-96。

《赤崁記:西川滿》

演出|鐵支路邊創作體
時間|2021/11/07 17:30
地點|臺南安平原臺鹽日式宿舍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我認為《老派日常》說的是「我」與「我們」的「日常」故事,漫遊、聆聽過程中,店主、城市行走的路人、其他觀眾等都是劇場的「敘事者」,在這種極為普通的新舊交疊的日常裡,以城市的枝微末節作為象徵,得以體會、再現人與地方的溫度情感。
12月
19
2024
此刻回想《青春》,整體抒情風格的表現突出,舞台景觀與調度流暢鮮活,可列為個人近年觀演經驗中存在感相當強烈的小劇場作品;至於「青春是什麼」,或可視其以萬花筒的繽紛剪影回應此自設命題,可惜文本內容涉及時代記憶幅員與政經變遷廣泛,整體脈絡編織手法略顯隱晦、模糊
12月
18
2024
乍看之下,舞台上徒留物件,其他劇場元素,如演員、對白與調度,全部退位,彷彿是劇場中的美學實驗,實際上是向劇場外的世界隱喻了一場由下而上的革命預演。
12月
16
2024
水的流動、直擊心靈的片段式演出,從疾病、死亡、衰老,親情陪伴的痛苦到釋然,當觀眾能夠真的走上台去感受不同位置的角色,或許才能真正跳脫自己墨守成規的觀點,在即興創作與互動體驗中感受到生命的衝擊與真實
12月
12
2024
無論是《他和她的秘密》的論壇劇場(Forum Theatre),還是《錯・季》與青少年共同參與的集體創作,皆致力於構築感性共享與對話的場域。透過戲劇過程的推進,創造出新的感知方式,促使參與者對現實困頓進行超越與重新想像。
12月
12
2024
針對作品的意義來討論,本劇唯一的主題即是劇名,略顯單薄;縱然譯導楊世彭認為除了「真相」,還更深層討論了「謊言」的意義【1】;然則,也僅是一體兩面的層次。
12月
10
2024
從前作到此作,都讓人感到作品內裡含有一股很深的屈辱感,源自非常厚重、塵積的離散與剝奪,譬如當看到阿梅和Briggs在仿新村屋構的舞台上性交時,那是我們都有感的,殖民的傷痛。為什麼那麼痛的話要由女性來說?
12月
09
2024
讓我們能夠更進一步看清與推進思考,本劇所嘗試對話的當代難題:究竟什麼樣的「人」、「者」或者「眾」,才能夠在這個時代有效地統一起「沒有歷史」的主體形象,使之成為有效地置入歷史,乃至介入歷史的主角?
12月
09
2024
對導演來說,歷史事件的晦澀之處不只出自文化或歷史上的距離,更在於缺乏言論自由的討論正當性脈絡,就像大多數人明明知道這樣是有問題的,卻因為服膺於現實而陷入「雙重思想」(doublethink),導演也面臨了該不該解構議題的困境。
12月
09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