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假設性核災發生後的近未來,一位肩負使命前往電廠救災的父親,因受幅射感染殉職,留下母女兩人所面對繼續生活下來的如常生活,為創劇團《日常之歌》所設定的情境。如此政治正確的主旨議題,卻被劇作者陳建成深藏在人物的對話,試圖用舉重若輕的手法,去反襯此一主旨的沈重與負荷,卻更陷入一種呢喃式自言自語,避重就輕,反而讓此一命題應該有的重量無法彰顯,成為文青式抒情感傷的「山地饅頭」(sentimental),卻撞擊不了觀眾對此議題難以切身代換、感同身受,旁觀他人的痛苦過於頻繁麻木,心中所昇起的玻璃保護罩。
無論陳建成另一得獎作品《清洗》(2010年台灣文學獎劇本金典獎,後改名為《新天使》),和2014年台北文學獎劇本首獎的《日常之歌》,都巧妙運用社會事件重大議題,作為寫作劇本的背景設定:《清洗》以2003年SARS爆發,和平醫院封院事件為發想,《日常之歌》以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福島核災作為創作靈感。以此重大災難為議題的好處在於人們對此都有鮮明的印象,自我對號入座,很容易投射內在的情感;缺點在於這樣的事件所引發背後龐巨的生命價值與創傷記憶,稍一不慎就易於被寫成大題小做、流於刻板的歷史事件,平面化訴諸於意識型態概念或道德勸說的陳述。陳建成為了規避如此的問題,兩個劇本都採取不直接明講背景的重大事件為何,無論在對話、獨白的台詞裡面,都策略性運用隱諱、間接、比喻的敘事,如《日常之歌》台詞內,以「塗鴉噴漆在你身上,周遭有看不見的皮膚腐爛、只有一隻眼睛、全身發黑的小孩子追著你跑」的台詞,來象徵核能輻射對於劇中女兒身體/心理無形的侵蝕與傷害。
但這樣的設定卻落入更尷尬的危機,觀眾都須進入一種假設的情境:角色不直接陳述,事件經由循序漸次表白與顯現的過程中,觀眾必須配合假裝事先不知道福島核災這件事,不知道核能輻射對人體所造成的傷害,如此一來,劇終前最後一場母女如歌隊輪番對話的揭露那一刻,觀眾才會有「啊!原來如此!」的反應,才有可能產生希臘悲劇,所要引發悲憫與恐懼的內在心理交互的感受,這或許不是劇作者想要達到的效果,如是這樣,最後安排母女揭露的動機為何就令人疑惑。並且弔詭的是,以此核災為發想的劇本,所要呈現倖存者災難創傷後生活的進行式,如此迂迴避開此次災難所帶來的生命重擊,不僅稀釋了所觸動引發人性的真實情感,更無法自圓其說陳建成在節目單提到:「開啟人性的倫理與人性的通道很可能是非常日常的,打開報紙,一個不起眼的社會新聞底下就容納所有當代的人性與倫理的議題。」既然平凡如實的新聞事件,即可包含叩問生命的議題,和《日常之歌》之所以選擇重大災難成為劇本內部肌理的路徑和通道,就相互矛盾,那麼核災設定的重要性又是什麼?
《日常之歌》將重大災害創傷症候群,與刻意營造的日常生活瑣碎的即景並置,卻相互扞格,既不想讓觀眾立即明瞭人物的傷痛,撿選出來的生活片斷,包含生命諸多抉擇(工作、感情、婚姻、生小孩等),也只呈現斷面的結果,而不去顯露原因,觀眾無從建立投射於角色的情感,因此,對於她們承受核災有形/無形的苦痛,也無法感受。這樣的問題也出現在劇本裡面的台詞,從生活化日常平淡的對白,切換到抒發情感散文或接近詩化的語言,這中間的轉化究竟是什麼?(台灣文學獎的決審評審周慧玲,亦對陳建成《清洗》提出同樣的質疑),當女兒與其男友重返核災的現場,透過他們的口頭描述引領觀眾去看到劇場內無法呈現的場景,這一場最能顯露此劇話語的無力感,與語言風格面對此一災難無法穿透、無法再現的窘境,就像此時投影在他們身上掠過的風景一樣,毫無觸感、毫無意義。如此的感傷抒情,可能遠遠比不上一張太田康介,進入福島第一核電廠警戒區,拍攝被遺忘在那裡的動物們的照片,直接打到人心。那麼究竟劇場如此獨特的介面,可以做到影像或圖像不能做到的究竟是什麼?劇場的目的又是什麼?陳建成所說藉由此劇:「希望別人也一起來關注」如此的議題,除了劇本內容主題政治正確之外,劇場內在真正能觸動人心的究竟是什麼?
導演湯京哲面對如此的劇本,想要呈現劇場中難以承受之「輕」,卻自我侷限在台詞、角色情緒間舉棋不定,舞台風格在意象形式(劇景以意象式吊滿熊玩偶的枯樹)與寫實表演之間擺盪不定,結果讓觀眾看到演員往往所表現出來,只有平版、單一的情感面向。劇本省略不去呈現事件原因的細節,經常耽溺於事件後果所造成的情緒反應,導演未能及時填補此一空缺,卻讓飾演女兒的演員動不動就流淚哭泣,更以音樂、情境渲染此種感傷抒情,動不動就在演員說到重要台詞時,加入音樂襯底,甚至在最後母親開口唱起「一隻鳥仔哮啾啾,找無巢」的歌,讓如此的溫情氾濫到極致,不僅輕盈不起來,反倒使得整體劇場傾斜走向一種假造的感傷氛圍,卻讓真實的情感猶如被隔絕在場上放置的玻璃魚缸內──導演用來隱喻象徵核災倖存者的生活困境,恰恰反照出此劇內在感受皆是隔了一層玻璃,展示給觀眾看,既觸不到,也無法聯結,甚至感動。
《日常之歌》
演出|創劇團
時間|2015/04/18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