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的大離散,所有先前所忠貞信仰的價值,在這短短的一百年已被破壞殆盡:兩次世界大戰、經濟大蕭條、冷戰、石油危機、越戰、左派浪潮、人類登陸月球以及等等,都發生在這個極為短促卻又極端的年代。在歷史之中應該很難有一個時代,能夠如此般紛亂,如此般美好,同時,也如此般險惡。而伊莎蓓拉正是活在二十世紀的女人,她用對生命的熱情對抗這個已不知所云的世界;她用她全盲的雙眼,透視人類文明的大謊言。
離散(Diaspora)一詞原指西元前六世紀巴比倫帝國征服耶路撒冷後斷了根的猶太人。若用這一詞彙描述那些在舞台上流離失所的古物或許還挺貼切的:那些古物被精緻小心地放置在台上,儼然看到的是一個西方霸權的殖民圖像,這圖像顯現出西方殖民霸權對於非西方文化的完全壓制,而「非洲主義」式的想像不只添增異國情調,更是凸顯了物件與其歷史脈絡的決裂。當整個舞台映入眼簾時,離散的意義便昭然若揭。而這,碰巧是伊莎蓓拉的房間,彷若隱喻著這樣的現象也出現在伊莎蓓拉身上。作為一個時代的女人,伊莎蓓拉並不屈從於擔任悲情腳色,縱使她的生命確實悲情。她不但沒有淪為男性沙文主義的奴隸,反而能享受於當一個自由的女人。她以她自由的情慾身體作為抵制體制的武器,不僅跨種族性愛,更是違反人倫常理與自己的孫子有一段愛戀關係。而伊莎蓓拉的離散與古文物的離散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她以她對生命的熱愛全面抵制對於自由心靈的壓迫;而古文物卻只是單純的被剝奪者。
但再拉出一個層次來看,伊莎蓓拉仍是個被剝奪者。她終其一生都活在某種謊言之中,如沙漠王子只不過是用來掩飾殘忍暴行所編造的故事,而她所相信的永恆最終不過是西方文明看待古物時所不小心編織的謊言,而最後一切終將消逝,沒有信仰、沒有真理。失了根的伊莎蓓拉只能看似自由,但她的生活卻著實失去了重心。她的熱情與樂觀,或許僅僅是當無力面對這個世界時必要的偽裝。
整齣戲猶如伊莎蓓拉的腦內小劇場,情節如夢境般地跳接、穿插有時候唱歌、有時候跳舞,每個腳色漫步在伊莎蓓拉的記憶中,與伊莎蓓拉一同訴說著她的故事。有趣的是,演員時而跳出故事結構、時而跳進、時而在舞台上毫無目的閒晃、時而做自己的事,在劇中每個人彷彿自成一個景色,組合起來時又是另外一番風景,在如此的敘事線條中,是難得在台灣看到的自由風格,而這樣的風格不只完全打開了劇場的第四面大牆讓觀眾直視裡面的真實,更呈現了伊莎蓓拉面對的混雜世界。
而整齣戲的進行又像是一群人在玩一場遊戲一般享受著這樣的紛亂,卻同時又嚴格地遵守著某種既定的規則,如每當換場時飾演右腦的女演員便會敲擊一下鼓、或是每個人輪番以自己的方式介紹著古董。這樣的遊戲呈現了一種反覆的操作,這使得這場遊戲同時具有一種儀式性,使得遊戲的主體優先於遊戲者的主體。然而當表演者跳出情節(遊戲)時,便形成了遊戲者的缺席,遊戲本身便因此被獨立出來而活生生地被觀眾直擊並且注視。這好像是個邀請,邀請觀眾帶著自身的經驗加入這場遊戲;但再回過頭看,又覺得這好像是個提醒,提醒著即使我們能意識到這遊戲本身,但遊戲是永遠存在的,如同村上春樹在《國境之南‧太陽之西》裡形容的沙漠:「萬物都在那邊生長…然而真正存活的只有沙漠本身」而我們誰都逃不過這場遊戲。
到了最後當演員一同吟唱,好像是在替這個儀式作個收尾。那些將會消逝的演員(腳色)形體與成列著的千年古物併置,不禁讓我想到,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其實不都如同那些古物也承載了人類上千上萬年的記憶?那樣的吟唱若似一場招魂會,使那些古物召喚人們對永恆的想像,我們望著古董,遙想古時人們使用這些器具的模樣,彷彿喚起了沉睡在身體裡幾百年幾千年的記憶。然而,古董還是會有腐壞的一天。而最後永恆的是什麼呢?那些曾經對伊莎蓓拉而言最重要的人們雖然一一消逝,但他們卻仍活在伊莎蓓拉的意識中。我不禁想,或許所謂的永恆也不過是如此,我們先是以形體的方式活著,再化約為一個圖像寄生於他人的腦袋,再化約為一個意識,再化約為一個感覺…最後,我們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著。而我們現在能做的,不過就是活著、不斷地活著。這可能也是伊莎蓓拉熱愛生命的方式吧。到了最後曲終人散,這場遊戲卻流進了觀眾歷史的身體中,帶出劇場,走入世俗,替未來寫下另一部歷史。
《伊莎蓓拉的房間》
演出|比利時尼德劇團
時間|2013/10/12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