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身體VS演說真實——《Turn Out》
7月
21
2024
Turn Out(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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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紀慧玲(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劉奕伶穿著寬鬆簡便排練服,戴上掛耳麥克風,隨興穿梭於舞台區與觀眾席之間,間或回答預錄或現場觀眾(?)提問:你什麼時候變光頭?光頭怎麼保養?需要防曬嗎?劉奕伶一一回答得很俐落,語調輕鬆愉悅。雖然多數時候她不停移動,眼光也未停駐在任一觀眾臉上,但談論自己的光頭讓現場氣氛確實變得可親活潑。

右舞台區一隅另有小酒吧台,製組人員忙著招呼觀眾入座前先喝上一小杯。不少相熟的朋友,尤其舞者或編舞家同行,一入場簡直像來喝喜酒,擁抱、寒喧、咕嚕暢飲,甚至不移動了⋯⋯,現場氛氛更加熱絡。劉奕伶提醒演出即將開始。終於,吧台撤走,演出開始,她笑臉盈盈地說,大家好,我是劉奕伶,我是一名舞者。

演出從她是一名舞者說起。《Turn Out》說文解字,既是舞蹈動作,也是未預料結局翻轉的意思。「舞者」這個職業要破題,她說起不論台灣或美國,一般人對舞蹈的認識難免刻板,「Yes, Cloudgate」(喔,雲門);或者,「力與美的結合」——這段停留很久,舉了不少有趣例子。接下來揭穿「美」的外衣,包括turn out的芭蕾動作是為了不要屁股對著法國國王,練習turn out,包括如何屁股夾筆,甚至下胯肌肉也要練,舞蹈的「力」與「美」一步步被滑稽甚至乖醜動作取代。然後話題轉至她進入美國舞團,老闆繼續「折磨」她,團員的競爭、亞裔身分的自我懷疑⋯⋯,一直到疫情期間她觀看美式單人脫口秀(stand up)覺得有趣,開始練習,分析單人脫口秀表演者的肢體動作、節奏,覺得跟舞蹈表演也有某些類似,或許因此有了這次借單人脫口秀形式演說自己與舞蹈故事種種。


Turn Out(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七十分鐘的單人脫口秀內容很難重新回憶錄寫——應不需要觀眾動用大腦皮質縐褶能力加以分析/存取吧。優秀的脫口秀無不就是讓觀眾意料中沈浸,意料外逗笑,一次次turn out取悅,有其奧祕的精心布局。但,硬要回憶梳理,除了細節,最想追問的大概是——她,一名舞者,為何能讓觀眾一直「聽」下去?

脫口秀基本要素自是首要。劉奕伶演說內容有趣,掌握語氣節奏,口條清晰,加以每幾分鐘就一個嗨(high)點——或許是脫口秀表演技巧之一——讓觀眾不致沈悶。她的聲調高亢,帶著些許興奮,講到一些醜態,兀自哈哈大笑,比觀眾還沉浸。「力與美」的譏諷,從言詞進入動態,她仿A片女優動作,語調動作激昂;她誇張化與同團女舞者競爭,如何壓制對方身體,形同暴力,卻獲得編舞家肯定;她回憶某場觀眾看舞的交談,如何把A動物看做B動物⋯⋯,一次次堆疊,語調與身體動作愈趨激烈高潮,也就一次次展現了——真正想反諷的——「力與美」。

因此,第二個讓觀眾得以聽下去的答案,可能是她的身體表演。畢竟是出身舞蹈訓練的演員,舉手投足,充滿魅力。

最後,想當然耳,劉奕伶講述的內容並不完全是個人經驗。她的競爭心理,學習歷程,關於舞蹈「何為力」、「何為美」的辯證,都有說服「聽」眾同理的力度。最終,讓這場「不跳舞」的講說式表演,完成了關於舞蹈——不論是言辭,或身體——的展示。

落幕前,舞台出現劉奕伶在一處喜劇俱樂部(comedy club)空間演出單人脫口秀的錄影,影片裡的她有點侷促不安,但真的就像一位現場表演者。這個畫面回應了先前她說開始練習單人脫口秀,觀摩台灣著名的脫口秀演員,並且花了錢去上他們的課。以致,她真的走上了脫口秀這條不一樣的演藝道路?

舞台上出現了立麥與高腳椅,她終於沈靜下來,語調平緩,邁向結語。結語前有一段前男友是雙性戀的段落——又是一個意料之外的Turn out。錄影畫面後,接續出現了各個時期仍是舞者的劉奕伶——可知,這個作品終究是提醒著觀眾,劉奕伶是跳舞的。


Turn Out(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七十分鐘演出裡愛競爭的劉奕伶、被老闆指責的劉奕伶、交了不同男朋友的劉奕伶,有可能是假,至少未必純粹真實。如此一來,講述的關於舞蹈種種,包括練習瑪莎葛蘭姆動作,包括色情動作指導課,這些戲弄正統舞蹈的語言,本來具有顛覆性的辯證力度,在脫口秀「不要當真」戲耍風格裡,也就變得博君一粲,無關緊要。這是這部作品最為可惜、失落的後座力。(或許是脫口秀無力承受之重?如何用脫口秀討論嚴肅議題?)

但,身體的劉奕伶是真的。不論舉腿、turn out,迷人的笑容、各種模仿,展現了自信、自在、從容、合宜合度的張力,包括上述A片女優橋段,劉奕伶搬出一張塑料透明沙發,整個人蜷坐起來,又是觸摸胸部,又是拉開下胯,幾乎就在脫口秀言論與表演邊界遊走——但戛然而止有點可惜,如果身體表演延伸變形下去或有更多轉化。這個合宜的張力,在不少嘗試做過單人自述型表演的舞者身上,多少可用以參照。脫口秀的誇張風格放大了這齣自述表演的效果,讓人對「劉奕伶」印象深刻,但也不能忽略劉奕伶近年來參與視覺藝術、電影,在國際目光注視下對她的影響;更不能忘記她從2015年起即不斷推出自述獨舞,更多的身體語言用以陳述同一件事:為何跳舞?何為舞蹈?舞蹈跟生活/社會有何關係?累積的思索厚度無不關於自剖、反思、論證到再定義,雖說讓觀眾看脫口秀,實則想與觀眾勾連的,應該還是舞蹈這事。

「看得懂」也「聽得懂」的舞蹈,果真平易可親。脫口秀的劉奕伶用「不跳舞」演說舞蹈,既在當代藝術潮流之中,又將觀眾引入其內。《Turn Out》有意思,但不用跳舞。因此,最後的最後,難免反詰想問,終究舞蹈還要不要跳舞呢?如果還是要跳舞,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跳?

《Turn Out》

演出|劉奕伶
時間|2024/07/06 19:30
地點|實驗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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