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真的地方——關於劉奕伶《Turn Out》
8月
09
2024
Turn Out(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林政億)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253次瀏覽

文 陳泰松(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在舞台燈光歇暗,暗示中場時刻,但顯然是個諧擬,總之,劉奕伶停止表演,走向後臺,在進入逃生口(exit)時,先把它的標示貼換成出入口,一時間還讓我以為演出結束後可從那裏離場,於是有了如此念頭:人決定語言,語言決定空間,空間決定人,迴文般在腦裏盤念——結果,演後仍循原路離場。

是隱喻,但手勢已出,收不回成命,因為在舞台上講述的一切,正如劉奕玲本人說的,「表演者本來就要be real,身體跟嘴巴都是」【1】,包括這個動作,都是實實在在,展現了語言效力,否則不會在我們心中激起情動,並感受到出入口就是逃生,逃生口就是讓人逃出去。這個口,甚至就是這齣「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所要演說的,導出她為此命名「Turn Out」的根本徵兆。首先,這個動詞片語有「事情演變成」、出乎意料的「結果發現」、「最終成為」,依照句型也有「到場」、「批量製造」、「清空」或「被趕走」等義。但在舞蹈界,「turn-out」是專有名詞,是傳統芭蕾舞蹈的動作指令與基本訓練,要求習舞者把自己的髖關節打開,把腿外翻。從一開場,劉奕伶便邊講變示範,談到自己身體的先天優勢,學舞從小遭忌,但一路順遂,談她追求舞蹈的心路歷程,一直到進入全球著名的美國比爾提瓊斯舞團(Bill T. Jones/Arnie Zane Company)。她頻頻陶侃、笑詼人們對舞蹈是「力與美的結合」的思維套路,且不分國界。對於業界競爭之激烈與情結,也直言無諱。她可沒要灌輸大話,傳授智慧或舒活的人生雞湯,掩飾人生即戰火,暗藏角力的競合。這是砥礪精神與折衝人性的契機,舞團成員Bella即是。劉奕伶講到她們這段duo(雙人舞)的迷人故事,但如何從敵對到調適,可以友好,並從中悟出自我之道,得到人生與舞蹈生涯的助益呢?她倒是一語帶過,作出總結:duo反而帶給她動力去掙脫自我的限定,縱使solo(單人舞)通常是舞者的夢寐以求,是展現自我的機會,正如《Turn Out》這齣戲的基本屬性。

不是只有Bella讓她感到煩擾,還談到白人男友Brian給她的心理糾結;他某日意外帶來男友Benjamin一起出席看她演出,到頭來男友竟是bisexual(雙性戀)。在實驗劇場裏,劉奕伶基於這些英文開頭都是B字,以動態影像給投映出來,大概是五個吧,彼此形態各異,古怪精靈地躍動起來。這裏還包括同樣是B開頭的Bill T. Jones,這位全球著名的編舞家,嫌棄她的肢體動作太過於turn-out,甚至喝令她不要動。劉奕伶強調,這位B編舞家是她的Boss(老闆),特別喜好Big Black Boy(體格健壯的黑人舞者),也樂於實驗,要舞者卸除舞蹈是經年累月的專業訓練,帶給她不少的挫折與精神創傷。借用黃建宏的術語,在Boss那裏,她見證了美學操作的「潛殖性」【2】,在亞裔、歐美裔與非裔之間,隱匿著族裔治理的權謀或政治正確的鑿斧痕跡。但回溯既往,讓劉奕伶從中受益,當今得以舞者現身,這個「B群」亦何嘗不是讓她舞蹈生涯發光的「維他命」,受人矚目,散發魅力。舞蹈家羅曼菲的教導頗為奇妙,教她在舞蹈中的「夾陰」之道,以這情動的水溶性來解放B群的毒性,迎來一種讓她全體通透的無限歡爽。於是,頓挫不是壞事,當代舞蹈注定得另闢蹊徑,劉奕伶驚艷於色情片的妙門,半開玩笑說要規劃一堂「情色動作片專題」,帶領大家解析AV女優如何精準掌控肌肉與骨骼的情趣運用,搖頭甩髮,以及從尾椎漸次傳導到頸椎的蠱惑節律。


Turn Out(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整場《Turn Out》展現了劉奕伶遊刃有餘的場控力,口才幽默、有人緣與親和力,俱是自然流露,是一場迷人的講述表演(Lecture Performance),也讓觀眾心滿意足走出劇場。但賞娛歸賞娛,事後或行事其間的思維餘韻才是技藝能使感素恆久的精髓。劉奕伶說,表演的身體與口說都要be real,那麼,這場關於《Turn Out》的演出,be real免不了是波及範圍,有反求其自身的餘音,也就是給be real一個turn-out(舞蹈的用語),特別是turn out to傅柯(Michel Foucault)對「說真話」——且專指古希臘文「parrhesia」,以下用此字——此詞饒富意義的闡述。

「parrhesia」就像華語「坦白說」,對應於傅柯告訴我們的,法文的franc-parler,都貼近parrhesia的意思,但其內涵基本上與其說是由內容(contenu)本身來定義——「源自於它自身,被給定的:這是真相」——,毋寧指向一種關於真話、「真的論說」(le discours vrai)的特定實踐。換句話,parrhesia在於真話是「在哪個時刻,以何種形式,在什麼條件下」才說的,是「以某人能接納、處於較好的時刻」【3】才跟他說真話。傅柯還強調,parrhesia既不是約翰・賽爾(John Searle)的言說行動(speech act),也不是奧斯丁(J. L. Austin)的「操演性的語句」(performative utterance),而是言說活動(speech activity),他再次說明:

定義parrhesia的守則主要是kairos,是時機,正是每個人彼此相關的處境,是為了說真話而選擇的時機【4】

於是,不僅parrhesia的執行要坦率,毫不保留,內容要全部吐實,而且還要看對時機,方式也要恰當;更重要的是勇氣,要甘冒風險,可能會傷人,或使自己陷入危殆,包括被剝奪parrhesia的權利,公民身分,甚至丟掉性命。不過,法庭上的證詞算不是parrhesia,縱使有危及自身之虞,因為parrhesia是發生在個人之間或個人面對群體之間──如面對輿論或公眾意見,甘冒不韙,持不同意見。parrhesia還有個要件,它事涉批評,且是來自弱者或居於劣勢的人,目的是基於道德與義務,而不是為了私利。傅柯在文中提到權勢者如君王、潛主,也包括maître(老師、導師或大師) ,說老師有權勢,跟學生說真話不能算是parrhesia的行使,反過來則有可能。此外,它必須是自由的,被逼或受刑逼供則不是。對於當今極權政治或言論管控的政權,行使parrhesia的致命後果有目共睹,民主的資本政體則多少表現在流通、圈粉或點閱率、口碑、按讚或社會可見度等問題。因此,傅柯不是無視於真相(內容),而是parrhesia作為活動(activity)的性質值得我們注意,所以應把真相問題化(problematisation),他提出四個問題:「誰能說真話,是關於什麼,有何後果,以及帶出什麼權力關係」【5】。總之,由這諸多條件所構成的parrhesia若有極端狀況,那就是「非生即死的戲局」(the“game”of life or death)【6】

什麼能是劉奕伶的parrhesia呢?這是發生在劇場裏的事,入場時刻還替觀眾備酒,迎賓,也是她將要be real之前,舒緩氣氛。她面對的是觀眾,有粉絲、朋友、同好、學生、老師、學者、劇評人或藝術機構各式人等,而她已勇於說出她的事了;她要be real,但若parrhesia能派上用場,藉以詢問《Turn Out》的生命強度,則是我接續阮慶岳對她的評註「未來路途何在」【7】


Turn Out(國家兩廳院提供/攝影張震洲)

首先,劇場可以建立在表演者與個人(一個人)之間,例如2011年起,河床劇團開啟了《開房間》的多年演出,但劉奕伶的parrhesia並不圖此,她的對話者是現場的觀眾,因此等於是劇場本身。劇場,無論室內或在野的建置,也是一個大他者(The Other),吸納展演的一切,將其果肉消化,留下皮層作為它自身意義的符號體系。一個例子,在演出中,劉奕伶曾向觀眾借來一枝筆,然後插入自己屁屁,夾住,示範「夾陰功」,段落結束,用酒精消毒一下,還給觀眾;就後果與權力關係來說,這段來真的parrhesia被擱置,人與人之間還原為一段純娛樂性質的表演。be real的潘朵拉盒在哪裏?找出它,打開它,釋出各種實驗與發明,碰撞出各種意外、或非劇本設定的be real。這是在自我事蹟、既定文本之外,編造一套是「跟誰說、說了什麼、有何後果、產生了什麼權力或力量關係」的parrhesia,「來真的」的Live Art。曾有位劇場人跟講述一齣國外的戲,相關資料我已忘了,只記得該團有位表演者,上台要講述背好的台詞,是關於政治迫害的故事,但因緊張忘詞,呆住,沒多久便講起自己的真實故事,不在劇本內,而是他本人受政治迫害的經歷。

若有可能,be real的生命強度將是如何?至少,劉奕伶已擺出她的姿態,如同那幕把逃生口改成出入口,猶如一個想活出自己的act(行動),多少概括了整齣戲的要旨。2020年疫情正熾,李明維在紐約大都會美術館推出線上版的Performance,名為Our Labyrinth,邀來Bill T. Jones與之合作,劉奕伶是九位舞者之一,負責演出掃地(地上的米粒)的演出,在藝術殿堂有如聖化的空間裏,神情肅穆到近乎無神,反倒是在她自己的《Turn Out》顯神采奕奕。因此,應付情況之嚴酷或險惡,「逃出去,活下來」,一個祈使句,康德倫理學式的律令,是日本女性思想家上野千鶴子(Chizuko Neno)在《為了活下去的思想》一句醒目的話【8】,也再次想到高達的電影Sauve qui peut(la vie)。帶著括號的奇特片名,華譯「人人為己」或「各自逃生」,大致依循英譯「Every Man for Himself」,但英譯身凸顯「男人都只圖自己」的父權,而高達的電影敘事正有此意。至於法文成語「sauve qui peut」意指,依個人能力所及,從混亂或紛亂的局面中抽身、逃出,跟括號裏la vie(生活/生命)成了同義詞。

於是我不免臆想,當劉奕伶把自己turn out到這個出口,逃了出去,那莫非迎來一處曠野,心想,這是何地?傳來陣陣parrhesia的聲音,在此迴響著;是真的來了,但召喚她來真的,那要如因應,會是什麼光景呢?


注解

1、2024新點子實驗場 劉奕伶《Turn Out》,OPENTIX 節目介紹。

2、參見2019年9月,黃建宏獨立出版的《潛殖絮語》。

3、Michel Foucault, L'Herméneutique du sujet. 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 (1981-1982), Seuil/Gallimard, Paris, 2001, p.367.

4、同注3,p.367。

5、Michel Foucault , Edited by Joseph Person, Fearless Speech, los angeles: Semiotext(e), 2001, p.170.華語譯本,鄭義凱譯,《傅柯說真話》(Fearless Speec),台北:群學出版社,2005。

6、同注5, p.16.

7、阮慶岳,〈一個舞者的使用手冊:劉奕伶《Turn Out》〉,參見台新文化藝術基金會Artalks網站,2024年07月14日。

8、上野千鶴子著;鄒韻、薛梅譯,《為了活下去的思想》,北京聯合出版,2022,頁96-100。

《Turn Out》

演出|劉奕伶
時間|2024/07/05 19:30
地點|實驗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
主辦方與四位創作者的相互合作與調度,為平台找到了一種極具特色的策展方法。這不但使創作者本身能進行創作經驗的積累,更替主辦方蘊生了頗具辨識度的平台樣貌,承接過往不同單位的策展養分,進而開拓一條全新的大門與方向,將整場製作形塑出一種小型舞蹈節的流程與規模,使得四首作品能夠各自獨立之餘,也得以串聯成為一檔完整的製作演出。
9月
13
2024
回到作品本身,蘇品文身體所呈現的,正是此種複雜性,引出一個又一個問題,或許互有矛盾,互有岔出,卻又能走出另一條路。最重要的是——撇開層層論述不提——蘇品文的演出總讓人感受到某種細膩關照,關照所處環境,關照自身,也關照與之互動的周圍觀眾。
9月
11
2024
霎那間,觀者和舞者的界線被戳破,整個庭園在觀眾的或站或坐、舞者的漫步和靜止中形成一幅畫,我們又再次被融入作品之中,共同成為鬧市轉角的一幕風景。
9月
07
2024
如果我們期待在《惑》中看到更多,那迎面而來只有一股渾沌而無定向的氣團。但如果我們在《惑》中放下期待,遇見的將會是一股沉浸式的流浪與沉澱。從舞者黃立捷與鄭希玲精湛的雙人舞中,我們可以判斷《惑》之中仍舊有具傳統性、屹立不搖的主體所存在著。然而《惑》的本體並非在這些肉眼可見的純肢體身上,而是其身後的投影,以及那些被驅使的當代藝術/科技藝術。
8月
16
2024
這裡的故事也有其地域性,《毛利亞》是一個只屬於台灣排灣族來義部落的神祇的故事,生活在此地的人以及家屋,都是它的主角。觀眾只是跟隨其中,跟隨一路發現的石頭與腳印從而踏入遠古的故事,神話故事的真實性,使整個作品充滿生命力。此地的人/觀者以歌謠複誦表演者哼的歌,沒有一首歌是當地人不知道的,小自孩童哼唱的童謠、大自耆老長輩深入骨髓的曲調。每一個參與者要做的只是把自己讓位給演出,並讓時間繼續展開,只需浸潤其中。
8月
05
2024
把現代性代換為「國家」,將塵埃代換為「庶民」,這句判斷也是能夠成立的——這也正是雞屎藤舞蹈劇場向來的創作關懷,同時也隱約表達了對無視於平民百姓生命經驗,只在乎達官顯貴與家國大事的線性進步史觀的一種抗拒。
7月
30
2024
為何整體的框架是如此重要呢?問題不在於人物造型與交通方式是否考證史實,而是在於火車如何變成不同階層、族群的角色得以私奔、做夢或逃亡的技術物。坐火車的記憶,串連不同城鎮空間的殖民地「一體感」形成和象徵社會階級的車廂差別待遇,都可以是對現代性的批判。
7月
29
2024
所以,「跳舞的劉奕伶」或「脫口秀的劉奕伶」,孰真,孰假?跳舞的劉奕伶必是真,但脫口秀的劉奕伶難免假,此因寄託脫口秀形式,半實半虛,摻和調劑,無非為了逗鬧觀眾,讓觀眾享受。
7月
2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