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廣宇(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創立於2019年的佩儀歌劇團,由外台民戲發跡,為目前少見的新創歌仔戲劇團,整體團員多為新生代,也開啟民戲直播之嘗試,更於今年獲得高雄市年度傑出演藝團隊。而新穎劇團如何走向當代?如何打造獨樹一幟風格?沉浸於民戲的演出形式進入高度美學化的現代劇場該如何拿捏?都是該團必須面對之挑戰。因此《湘江夢》作為該團進入現代劇場第二齣劇作,企圖嘗試回應疑問,展現潛力,開創特色。
雙生雙旦四平八穩 哭戲堆疊考驗演員
本齣戲以「伍子胥」故事為核心,編劇洪靖婷在「過昭關」的本事框架上佈局出三條情節線:伍子胥(林佩儀飾)與緗兒(李京璇飾)之愛情、伍尚(郭姿蓉飾)與孟贏公主(王雅鈴飾)之愛情以及費無忌(羅裕誴飾)之復仇。其中,編劇將費無忌做為阻撓愛情發展之主要衝突,因此看似多線情節推進,卻彼此互為因果,讓整體成為四平八穩的閉環結構。
湘江夢(佩儀歌劇團提供/攝影莊承融)
而編劇也不忘雕琢費無忌內在動機,讓角色不淪於功能性,同時凸顯雙生雙旦之愛情。例如在第四場「湘江驚噩」中,編劇先埋下楚國太子羋建(陳昕宇飾)為報母仇,想聯姻秦國孟贏公主,運用其權勢達到目的;於是大臣伍尚以國為重,將其戀人孟贏讓給太子;不料費無忌從中作梗,將孟贏轉向獻於楚王(羅語蓁飾),並讓孟贏的婢女緗兒李代桃僵,嫁給太子。接著轉場至第五場「湘江冤孽」,交代費無忌家破人亡之情節,使敘事緊密延續,讓回憶的時空插敘不會過於突兀,同時又能與上場情節呼應。最後收束在雙生雙旦的內心悲慟,光區聚焦下,角色一一唱出困境,最後合於一句「如何挽狂瀾」,在緊湊的敘事節奏中,達到情節、情感雙高潮。
此外,因全戲多為新生代演出,在角色戲份上可以觀察到分布十分平均,其中以哭戲展現最為明顯。例如第五場「湘江冤孽」中,費無忌面對妻離子散時,編腔安插【運河哭】之唱段,渲染家園破碎之情,而演員羅裕誴卻不只是哀怨哭泣,則由哭號逐步增強至冷笑、狂笑,可見演員吸收情節,處理層次細膩,讓「餘生我要你血債血還」之台詞,藉由演員表演,展現戲劇張力。
再者,如第十場「湘江白髮」,緗兒面對伍子胥,兩人已非青梅竹馬,而成太子妃與國臣,再也聽不到伍子胥喚她緗兒。於是當面臨官兵追捕時,緗兒自問「一生有什麼價值?」最後決定以自刎,用生命做選擇,換取伍子胥活命。此段情節,配合旦角水袖身段,演員李京璇功法處理流暢,尤當緗兒倒下時,伍子胥伸手攙扶,卻是落空,打亂舞台緊湊節奏,再配合緗兒【大哭】唱段,為悲劇定調;最後堆疊至伍子胥【艋舺哭】訴盡悲嘆,營造高度淒美的訣別氛圍。轉換至昭關之景,兄長伍尚決定犧牲自己,讓伍子胥出關,也是一曲【哭墓】抒情。編腔設計在一場內安插三段哭調,節奏容易造成緩慢拖贅,對演員而言,哭戲若無穩定的表演程度,也容易造成人物形象與演員表演產生情感斷裂;然而李京璇、林佩儀、郭姿蓉三位新生代演員,在本場戲著實掌握哭調在不同角色心境中的情感意義,深化情節及戲劇效果。
湘江夢(佩儀歌劇團提供/攝影莊承融)
時空調度聚焦視域 歌舞飽滿活躍新意
整體而言,《湘江夢》雖是十場敘事,卻在各場中又有多處空間轉換,換景頻繁,就分場段落而言有些紛亂。於是導演劉光桐嘗試運用時空並置、視域聚焦等手法,或與舞美配合,運用動畫與人物心境疊映;光區加強演員做表能量,企圖將演員中心與導演中心相融合,讓觀眾視覺感受由演員放大至全舞台。
如序曲「情繫湘江」先以戰爭開場,爾後是幼年伍子胥與緗兒出場,最後是太子羋建與母妃出場至前舞台,四人空間並不交集,卻並置在同一舞台,暗示角色關係,埋下伏筆。抑或在第六場「湘江烽火」中,下舞台為太子建自卑心境,上舞台則是費無忌殺害楚王妃,此般調度由太子建的內心回溯,雖跨越時空,卻讓觀眾從角色視域出發,進而聚焦感受到角色背後的內心之傷。
此外,在第三場「湘江織愛」中,運用儺舞元素,舞台上幾乎是全團團員一同在舞台上跳舞祈福。人多又必須有故事情節時,雖歌舞精彩,但難免凌亂:當雙生雙旦穿梭其中時,仰賴服裝凸顯,如影視鏡頭,視域能隨角色穿梭,但效果並不盡人意。反而在第五場「湘江冤孽」,費無忌面對家庭破碎時,劇情雖無遭祝融之災,動畫卻在其黑化過程中,以火焰渲染;第十場「湘江白髮」中,導演讓伍子胥穿越軍隊,在軍隊中看著昭關內大哥喪命。從動畫設計配合角色心境以及時空並置之調度,尤見導演巧思,更是由戲曲虛擬性本質出發,讓編劇情節與演員表演得到有效呈現。
湘江夢(佩儀歌劇團提供/攝影莊承融)
佩儀歌劇團由外台戲發跡,因此本次音樂設計,可以感受到鑼鼓點運用十分飽滿,頗有外台民戲味道。但在封閉劇場中,過度緊湊的配器組合,容易壓過演員。例如第二場「湘江劍虹」,郭姿蓉出場時聲音較為低沉,一曲【錦什仔】節奏稍快,龐大的後場,讓演員的曲文唱念不夠清明,影響舞台節奏,實屬可惜。但本劇十分用心,不光設計主題曲【湘江水】,讓主旋律迴盪全劇,也為本戲設計許多新編曲,更令人新奇的是在第七場「湘江濛霧」中,新編一曲豫腔唱段〈罵奸臣〉,取代以往該情節常搭配的雜念調;而林佩儀能輕重有致,掌握豫腔轉韻,不落自我妨礙,凸顯演員功力,使活躍新意的歌舞樂,高度陪襯滿台新星。
劇團以「promise」取代「dream」作為《湘江夢》的英文劇名,當故事中的主角對於心愛的人述說一場夢時,也象徵著對其承諾,而故事走向結局:費無忌得知緗兒是其女兒,羞愧自殺;孟贏公主則對楚王下毒手;伍子胥宛如做一場回憶之夢。夢與承諾相互引動,承諾毀滅,夢醒散戲。然而戲外的新創劇團推出現代劇場歌仔戲,尚在初試啼聲之階段,具備不受限的發展能量,劇團也承諾未來每年製作一齣大型劇場作品。而令筆者反思的是,佩儀歌劇團與姿蓉歌劇團長期相互支援,樂見新生代支持合作,但倘若面對大型製作也需「打破鑼」跨團演出方式,雖演員們有一定默契,卻容易削減劇團本體性,也可能須兼顧戲份,壓縮製作空間,並非長遠之道。這是現今新生代劇團無可避免之狀況,也是極大轉機,期許常保求新意圖與超越既有表演形式,開拓新世代與新世紀歌仔戲之對話可能。
《湘江夢》
演出|佩儀歌劇團
時間|2024/10/06 14:30
地點|大東文化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