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叢?來自於5年前《無路可退》的那首〈野草叢之歌〉?
《化外之民》從北京回到台北。臨近這場戲之前,眼裡浮現的仍是海筆子們帳蓬劇長久以來用盡力氣自剖自省自嘲自諷他們切身思索、經歷而直指關於記憶、歷史與底層的殘酷真實。看戲時腦海裡竄出的依舊是他們一齣齣關於班雅明寓言式批評中廢墟本質的隱喻,以及在各種「廢墟」裡闖蕩的陳述。
以我看來,海筆子帳蓬劇繼承了日本導演櫻井大造的劇場敘事模式,慣常以舞台實體或概念式人物、劇情,暴衝且誇張化能量身體等等的「廢墟」,用以創造具有強烈批判性、徹底摧毀表像的寓言,曖昧弔詭地折射出來狀似和諧實是解體的世俗世界現實。
而在《化外之民》一劇裡,將關於班雅明所指社會結構中看似美而愉悅的幻象徹底摧毀的「廢墟」意象而顯露出真理內涵的內容有那些?停工建築工地裡建商落跑,藍領勞工被剝削的辛酸冏境;電話情人3184那端,廖委呼喊我想要有人愛、有人欣賞了解我的這廂,其和諧社會情狀宛若謊言;表現社會底層中假結婚人頭老公/老婆相互利用又需互暖的人性,藉此訴說社會的殘酷;職場邊緣人廖委/盼盼踩著高蹺兼職卻能屈不能伸的丑角,彼此搆不著、扶不了;諧擬廖峻/澎澎工地表演秀、光棍舞、高空綢吊秀,表面上看來誇張討喜,實則批判著兩岸普遍存在的政治、社會的異化與物化以及被壓迫和扭曲了的實存;外籍幫傭盼盼把照護老人比擬為牧羊人與羊群關係的比喻;富人、窮人對比的道德感倫理觀;借中國肉靈芝事件的梗鋪陳富人價昂補品和光棍自慰器;野草叢、散沙和聚沙譬喻著勞動群眾在當代的受迫困境等等。於是城市邊緣者的友情、親情、身體、心理、遭遇等切身的歷史與生活經驗,延伸成為一場場光怪陸離、荒謬離奇的情節,不僅控訴地揭露出外在現實的無止盡戰鬥,虛構情節恰恰也如顯微鏡般映照著人們的存在處境,寓言著你我都在場的那些或者熟悉或者無感的場景和關係。
然而透過戲劇,那些客體、弱勢、非主流、邊緣、邊陲、被看被詮釋的野草叢們、化外之民、如陰影般的「廢墟」,便可不再滿足於或只能當一個不知名且不知所以地被再現的被支配的他/她者?野草和散沙又如何透過戲劇轉喻為看見「廢墟」,進而挖掘出人們更深刻的本質存在,支撐自己的意義?
團長阿明在節目冊裡說「野草一叢叢盤根交錯就不容易被消滅!」
整齣戲從剛開始廖委那如同法國劇作家戈爾德斯《棉花田裡的孤寂》般那長串彷彿不止的千言獨白開始,抝口的對話、奇特的場景,既使偶有表現節奏不甚合拍之處,然而到戲的最後,在荒廢工地雜草堆裡,盼盼和廖委奮力「爬上」懸吊在空中那高不可攀的巨大肉靈芝時,「灑下」代表著億萬人們的沙群,狀似要淹沒廖委,盼盼竭力叫喊「一粒粒最逆來順受、最等而下之的散沙也是野草的兄弟…飛散…聚集,團結起來讓野草蔓延著。」於是乎受傷記憶、痛苦經歷、受迫遭遇,一步步轉化至吶喊的最終、最鮮明的指涉,這戲末在憑弔廢墟的感嘆中把所有現象和控訴昇華至「坦然…欣然…大笑…歌唱」的高潮。劇裡從無奈的無解憂鬱到自我覺醒,轉化出一種自我排遣、自我解嘲的幽默觀照,也轉譯出劇場身體書寫空間。通常自己親身經歷的只是「事實」與「歷史」,然而經由所謂的說書人唱出則往往可昇華轉化為「詩」與「藝術」。果然,從勞動者身份轉身為知青身影,編導朱正明和段惠民、關晨引不是以知識份子身份在代言扮演人物或者操持文藝腔般的控訴真實,而是切切實實,憂鬱蒼茫而又真確實際地用表演場域思考著、以身體行動具體實踐著劇場如何介入現實,承載社會實質內涵。我想,美學不只是在劇場裡,也需要在劇場之外的真實世界中尋找泛劇場的廣義寓言吧。
《化外之民》
演出|野草叢劇社
時間|2014/11/23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