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李天群(2025年度專案評論人)
乙未抗日一百三十周年之際,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延續2007年《乙未丹心——吳湯興》和2023年《少年英雄》(姜紹祖),進一步推出臺灣抗日領袖第一人的《1895乙未英烈-徐驤》,將乙未戰爭中的「客家抗日三傑」,利用客家戲曲重現給觀眾。榮興客家採茶劇團以戲曲展演歷史,不僅是承繼族群記憶,也結合客語、亂彈聲腔、武戲身段,展現「英雄史詩」與「庶民敘事」的雙重結構,是文化記憶的身體化展演。這樣的策略,不僅是族群記憶的再現,也是一種「文化記憶的身體化」——劇團透過唱、唸、作、打的程式與音樂詞作,將歷史悲壯轉化為可感的身體能量。
劇目在技術層面可圈可點——身段與聲腔訓練俱佳,舞台視覺也具史詩感;但正是這種史詩化處理,在若干關鍵處暴露出敘事的保守與政治想像的單一化。本文將以身段與音聲為切入,檢視本劇如何在再現歷史之餘,也同時「簡化歷史」——這種簡化既限制了戲劇張力,也模糊了歷史倫理界線。
一、序曲的悲壯伏筆
序曲演示「客家抗日三傑」的結局,在「莫被外族來摧殘」的抗日精神之下,以「義魂長鎮故鄉存」埋下伏筆,背景也由豔轉冷,暗示全劇的喜與悲。觀眾一開始即被告知英雄必然犧牲,舞台因此呈現「死亡先行、生命追溯」的悲劇美學。序曲的意義不僅是歷史交代,更像是一種「祭儀化的開場」:以聲腔、光影和場面,喚起族群共同體的哀思,將觀眾置於見證與追憶的雙重位置,形成「歷史-當下」的情感張力。
二、庶民與英雄的身段對位
第一場由草藥哥(黃唯浩飾)、芹妹(張雅涵飾)、補鑊頭(胡毓昇飾)、採茶婦女的嬉鬧開頭,透過翻、滾、爬、跳等身段的靈活運用,來回穿梭,展現身段靈活與日常喜劇化的庶民風景。對照第二場〈允文允武〉則是火旺(謝宇東飾)、徐驤(蘇國慶飾)、徐夫人(吳代真飾)出場,火旺展現拳拳到位的拳法基本功,徐驤則以兵法十足的馬步獲得滿堂彩,徐夫人則是以夫唱婦隨的【雪梅思君】唱出對丈夫的恩愛,以及願意當後盾的音聲。這裡的身段,不僅展現技藝,而是階層化的「戲劇修辭」——庶民身段的靈巧,與英雄身段的端莊,構成一種「動/靜」、「嬉/莊」的結構對位,巧妙地突顯階層差異的戲劇張力,透過動作建立階層感,揭示對於「庶民」與「英雄」不同表演符號的建構。然而,這種階層化的呈現也矮化一般民眾的心理層面:他們的行動往往只為服務英雄,缺乏內在的動力和倫理的抗爭,使得「一般民眾」成為英雄光環的背景板,而不是完整的歷史主體。
三、歷史的壓力與音聲的凝聚
第三場則進到馬關條約簽訂後,以【緊西皮】、【原板】等唱出「五月初頭天色昏,倭寇進逼亂乾坤」的緊張,而在吳湯興(陳思朋飾)、姜紹祖(劉錦洲飾)出場之下,他們高聲疾呼「臺灣是我們父母之鄉」的「人自為戰」想法,再以【緊中慢】唱上「硬頸精神不低頭,同心掃滅東洋番,義勇精神千秋再,斧頭山頂敢斬關」的決心。這些唱詞帶有高度的政治口號性,但在戲曲板式的轉換之下,政治語言轉化為情感能量,避免單純宣傳,而成為劇場共鳴。只是,板腔化口號雖能凝聚情緒,卻掩蓋歷史矛盾與人性複雜,將抗爭語言抽象為集體高唱,壓縮個人心理、內部分歧與道德困境。政治口號成為主要情感出口,角色失去自我矛盾與退讓空間——這些正是深化歷史理解、產生共鳴的關鍵。
第四場〈贏得先機〉則是演出北白川宮領導的日軍進逼,義民與之抗衡,在一句以日語發音「無差別掃蕩」與槍聲作響之下,簾幕落下,中場休息。文本即是政治語言,但透過板腔體,轉化為情感共鳴,在日軍日語發音「無差別掃蕩」帶來語言突兀,卻同時暴露劇團如何在「族群語言統一」與「歷史真實性」間取捨。它提醒觀眾,即使在舞台上重現的,是以客語為主的記憶,但歷史本身卻包含語言斷裂與殖民壓迫的現實。而在此處中場休息,無非是讓觀眾抓緊時間思考、期待往後的劇情,同時也為即將到來的烽火預作準備。
四、家國兩難的音聲表現
下半第五場則以龍埤出戰開場,以「不屈不撓」的精神持續抗戰,然而,面臨迫擊砲的攻擊,楊載雲統領前來,盼以「游擊戰偷襲日軍」。「誓保家園建大功」,【送郎老腔】「明知山上猛虎地,偏偏要向虎山去」與【老蒔採茶】「單牆難擋四面風,以卵擊石難對敵」,唱出對於抗戰的憂懼與無奈,藉山歌句法讓抗戰的失衡更顯真切。然而,又以「人自為戰,家自為守」的精神,演出徐驤與徐夫人的夫妻之情,「知你立志在四方,男人做事有主張,有心想要來幫忙,家中還有小孩郎,縱有晚般心難捨,也不會來阻擋」,既是妻子的叮嚀,也是對民族抗戰的聲音支撐。最後言「我會等你回來,一家團圓」化為家國兩難的聲音書寫:一方面是家庭承諾,一方面是歷史殉難的伏筆。只是,劇作在人物塑造上有些猶豫:徐驤被理想化為「無瑕英雄」,凝聚族群認同,但削弱倫理複雜性,缺乏自我矛盾與弱點,如此一來,就無法激發觀眾情感與歷史想像。劇團向集體記憶致敬之際,犧牲對歷史細緻閱讀,舞台英勇成為未被質疑的神話。
五、身段的極致與庶民的犧牲
第六場進入全劇動作最密集的部分,以對抗敵軍為主軸,透過梯子、刀槍對打、翻滾跌落的打鬥為先,直到「發射迫擊砲」的發令與動畫震動,製造激烈的視覺衝擊,人員翻滾,「來啊!追捕叛軍!」在戰火背景的大日本帝國國旗之下,芹妹與草藥哥對抗日軍,最終雙雙犧牲。這場戲的關鍵不在於武打效果的炫技,而是身段語言如何將庶民小人物推至與英雄同等的犧牲位置,觀眾不僅看到歷史「英雄」的死亡,也看見「庶民」的血肉之軀在戰場中隕落,讓被歷史書寫忽略的小人物,透過舞台身段留下印記,彰顯戰爭中「血肉之軀的記憶」。然而,他們的犧牲仍未被賦予心理與倫理重量——成為史詩背景板,而非歷史主體。
六、義魂不滅的聲音化
第七場〈寧死不屈客家魂〉則先唱【嘆煙花】「義軍力竭苦八戰,龍潭八卦走府城,驤帥帶傷求援急,再調兵馬討倭頭」,參見臺灣民主國大總統劉永福,喊出「拜託定要抗戰到底」,也就是說「客族硬頸不屈服」。火旺等人也一心跟隨教頭堅守到最後,喊出「大丈夫為國亡,死而無憾」。徐夫人慢慢走出場,以【平板】唱出「馬關割地讓臺灣,硬頸客人志更頑」,又以【平板什唸】唱出徐驤從頭到尾的戰功經過,最後以【哭科】「我夫,夫啊,我的夫……」悲戚哀悼丈夫,為全劇收束。櫻花飄落、紅白燈光交錯,將歷史悲壯轉化為舞台的集體哀悼,讓現代觀眾得以重新理解民族精神的堅韌。這裡聲腔的轉換,由雄渾到哀戚,體現戲曲如何透過音聲書寫歷史情感:既是族群記憶的召喚,也是對逝者的超度。
七、身段與音聲的文化記憶
《1895乙未英雄-徐驤》以其雄偉的氣勢和響亮的歌聲,歌頌著族群的集體記憶。然而,紀念之外,反思也是必要的:當戲曲將歷史簡化為一首單聲部讚歌時,便放棄反思歷史的責任。為了將客家抗爭提升到超越紀念的境界,劇團必須允許舞台上出現更多矛盾、遺憾和語言摩擦。唯有如此,作品才能真正將「硬頸不屈」轉化為探有問、有思、有責任的當代敘事。否則,這部戲將只停留在對意象的精雕細琢,而非一個能引發歷史反思的公共劇場。
庶民的翻滾跳躍,英雄的馬步拳,透過層層躍動的修辭和口號般的歌詞,轉化為集體情感的共鳴。然而,當歷史被貶低為讚歌,悲劇的恢弘被抽象化,個體的心理與倫理困境被忽略。《1895乙未英雄-徐驤》提醒我們,歷史的悲劇恢弘不僅存在於英雄的榜單中,也存在於一般人的言行舉止中。正是這些「身體化的記憶」使客家戲曲超越娛樂的範疇,成為文化批判與歷史反思的重要載體——同時,也揭示當代戲曲在傳達歷史倫理上的限制與張力。
八、從《大山客》到《1895乙未英雄-徐驤》:抗爭與和解之間的兩種劇場想像
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去年推出的精緻客家大戲《大山客》,該劇試圖以族群衝突(客家、原住民、日本人)為主題,卻落入膚淺的「和解」說辭。劇情空洞,角色動機鬆散、情感鋪陳潦草的拼貼,甚至借用低俗鬧劇(如牛牯尿尿)來填補空缺。更致命的是,原住民成為「帶刀唱跳」的符號,日本人是「搜刮糧食」的臉譜,客家人則被壓縮為「勤勞受苦」的模板,劇情最終將歷史上的暴力與壓迫簡化為「家庭團聚」與「注音符號結尾」的荒誕和解。這種安排不僅削弱歷史的真正矛盾,更在舞台上重現刻板印象,以粗糙的拼裝、草率的節奏,放大了族群標籤:原住民只能跳舞,漢人永遠受苦,日本人純粹是惡棍,和解只是一句口號,而非平等的談判。最終,《大山客》成了「歷史的消音器」——它不是在解決糾結,而是在掩蓋矛盾,換取廉價的、虛構的重逢。那不是「和解」,而是「抹平」。
相較之下,今年的精緻客家大戲《1895乙未英烈-徐驤》製作選擇直面抗戰的倫理困境。它沒有迴避死亡的命運,而是透過板腔的變奏、情深意切的歌聲、以及平民百姓的血肉之軀,展現戰爭如何顛覆日常生活。儘管該劇依然保留著獨特的英雄敘事,但它至少直面歷史的殘酷,將犧牲與悲劇搬上舞台。與其說《1895乙未英烈-徐驤》是一部抗日戰爭史詩,不如說是一種「拒絕妥協」的文化實踐:它拒絕將浴血奮戰的戰爭平鋪成美好的結局,也不願用刻板的象徵符號來掩蓋矛盾;它摒棄了模稜兩可的和解說辭,而是直面「抗戰必然失敗」的歷史現實,並從失敗中喚起「硬頸不屈」的精神。雖然它犧牲一些角色的心理深度和歷史細節,但其悲劇基調卻保持明確的指向,使觀眾不致於被廉價的和解說辭所蒙蔽。
因此,將《1895乙未英烈-徐驤》與《大山客》進行比較,顯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可能的兩種創作方向:一是透過史詩般的形體與聲音,將族群記憶轉化為能量,即使單一但仍具力量;另一則是透過淺薄的和解口號,將複雜的歷史簡化為碎片化的娛樂。前者至少能夠震撼觀眾的感官和情感,而後者則讓觀眾在空洞的象徵意義和草率劇本之間感到不安。《1895乙未英烈-徐驤》的問題在於「史詩感過強」,而《大山客》的問題在於「戲劇性不足」。一個至少還在「過度銜接」的路上,而另一個則淪為「支離破碎」的碎片拼湊。前者或許過於莊重,後者則只能引人發笑。這樣的對比,更凸顯《1895乙未英烈-徐驤》作為「精緻客家大戲」的成就,也解釋了為何《大山客》難以承載歷史的厚重。
如果說《大山客》是和解的海市蜃樓,是霧裡看花的景象,那麼《1895乙未英烈-徐驤》則是直擊觀眾內心深處的厚重迴響。兩者相比,誰更能肩負歷史記憶?誰更能激發當代思索?高下立判。
九、結語
作為三部曲的壓軸戲,《1895乙未英烈-徐驤》不僅完成「客家抗日三傑」的舞台再現,更成功地透過肢體和聲音將歷史記憶轉化為戲劇性能量。平民百姓的翻滾跳躍和英雄式的馬步拳,構成層層遞進的動感修辭;口號式的歌詞,透過板腔的節奏演繹,轉化為集體情感的聲響共鳴。這就是戲曲的力量:它不僅重現歷史,更透過肢體和聲音,讓歷史在當下鮮活起來。
戲曲不只是歷史的再現,更是文化記憶的身體化實踐,《1895乙未英烈-徐驤》讓歷史不僅被書寫,也被唱出、被舞動,英雄與庶民的身影同樣被刻進文化記憶。它提醒著我們,歷史的悲壯不僅存在於英雄的名錄中,也存在於一般百姓的言談舉止中。正是這些「身體化的記憶」,讓客家戲曲比書本史更能引發情感共鳴,超越單純的娛樂功能,成功地賦予歷史現場感,成為文化批判與歷史反思的重要載體。
《1895乙未英烈-徐驤》
演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時間|2025/08/30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演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