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乃一劇之根本,許多製作的可看度往往取決於劇本的好壞。這次台北藝穗節的開幕戲魚蹦興業之《魚蹦Family》和閉幕戲演摩莎劇團之 《隔離嘅大母雞》都是原創劇本,不論調性悲喜或篇幅長短,恰好都承襲了古典的原型,為當代劇本創作提供了良好的範例,也可見藝穗節鼓勵新劇作搬演的目的。然而表導演元素的注入,有時卻使劇本呈現出來的樣貌有些微變。
《魚蹦Family》是一齣由六個小短劇組合而成的喜劇,每個片段都以家庭為主軸,笑點結合的相當緊密,演員的表現十分精湛,一搭一唱,節奏如即興般流暢,語言如相聲般堆疊,所呈現的「笑果」可說是快、狠、準。舞台簡單,只由幾個道具和景片擺設而成,但不知為何每次片段之間的換景總是很久,不免拖到了節奏。
但這齣喜鬧劇的成功不是只有笑點、創意和精準的節奏而已,在結構上也頗具巧思,承襲了《錯誤的喜劇》、《仲夏夜之夢》和《第十二夜》等莎士比亞喜劇的框架。劇中每個片段裡的主角都進入猶如「劇中劇」的奇幻世界,現實世界的邏輯在這裡喪失功用,角色們身分得以顛覆,男女和主僕關係可以互換,對主角來說就像是一場夢境(或夢魘)。主角的存在同時也反應了外面現實世界的壓迫,他們將對現實的焦慮帶入劇中的奇幻世界,試圖將這夢境裡的每個人拉回現實,笑點即出現在這種現實與幻覺的拉鋸之中所產生的斷裂。其他角色對於夢境裡發生的遊戲皆一笑置之,而主角卻認真以待,逐漸由唯一的清醒者變成唯一的瘋狂者,其嚴肅的態度也由於和夢境邏輯的不相容而反顯荒謬。《魚蹦Family》的六個短劇皆略有這樣的特質,涵括了既現實又夢幻的情境以及既清醒又瘋狂的人物。
《隔離嘅大母雞》在劇本創作上亦不乏細膩之處,由兩位創作者洪節華、洪珮菁共同編導演。此戲的結構頗有貝克特經典鉅作《等待果陀》的雛形,主要戲劇行動是母親和記者兩位角色在靈界車站裡的漫長等待:前者緊抓過去,等待兒子來投胎;後者等待上車,亟欲奔向未來。因此,我們可見兩者在戲中的存在目標相互對峙,並同時被困鎖在這始終如一的場景。觀眾先穿過劇場裡幽暗的曲徑來到了車站,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白靄靄的簡約風景,舞台上的長凳、枯樹、行李、服裝全被漆成白色,裹上了一層哀悼意象。除了空間不變以外,時間彷彿也被凝止,長夜雖不斷地重覆到來,但夜復一夜的等待並未使角色的存在狀態和環境有任何改變,於是一夜在瞬間成了永恆。在這時空兩軸交錯但已被化淡之「虛」的場域裡,「實」的歷史不斷被引入。角色台詞所提及「廣場」,雖暗示「二二八」及「六四」等事件,但事實上延伸概括了世間所有的抗爭。
戲中最有趣的設計,就是場上兩個角色的行李箱,巧妙地成為場面調度的中心。過程中,行李箱的內容物總讓我好奇,當角色打開行李箱時,也暗示著他們正剖析自己的內心:記者的空箱顯露其欲將革命理想拋棄並與過去作切割的意圖,母親則在箱裡裝滿兒子的衣物,將回憶視作一種人生不可卸除的甜蜜負荷。當母親將衣服一件件拿出並拼貼出兒子的形體,藉由她的口述,觀眾也在這近乎空的空間裡,努力地拼湊出有形的歷史和回憶。
可惜的是,由於演員表現未能支撐劇本的歷史厚度,因而使得主題失重。兩角色皆在劇中陳述暴動的殘酷以及表達對革命的無奈,然臺灣演員洪珮菁所飾演的記者雖亦曾是革命份子,但其話語和動作都顯得過分冷靜,遑論壓抑過後的自我衝突,角色彷彿置身事外,因此使得抗爭的力量和現實世界的存在舉無輕重。相較之下,香港演員洪節華的表現就深厚沉穩許多。不過,正因為演員對現實的刻劃不夠深刻,有了敘述卻少了真實,未能有效地引導觀眾進入畫面,整場節奏逐漸趨於一致,使試圖營造出的歷史感有失厚度,情感流於浮動,所以當母親將兒子象徵性地入葬時,背景配上的煽情音樂反顯突兀。如此一來,戲裡原本對歷史和革命的辯證就淡化許多,側重於親情,無形的世界變得比現實要來得有形,而這樣失重的情感,即使豐沛也難以動人。
《魚蹦Family》
演出|魚蹦興業、演摩莎劇團
時間|2012/09/01(19:30)、2012/09/16(14:30)
地點|台北市紅樓劇場、牯嶺街小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