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賴聲川導演《那一夜,我們說相聲》,其中有一個段子〈記性與忘性〉,藉由李國修的口,說出他的忘性很好,但記得兩件事:生與死。時序推進,賴聲川2016年以《冬之旅》登上台北國家戲劇院舞台,在謝幕時他說,上一次與李立群同登國家劇院舞台,已是21年前的事了。歲月流金,這正是《冬之旅》最重要的母題:時間是生命中最好的見證者,在歲月流逝的歷程裡,什麼事情需要記得,什麼事情需要遺忘,全都留待時間做一總結,給予答案或者沒有答案。然而死亡並非一時間的終結,卻是另一段旅程的延續。
《冬之旅》的編導、演員的組合,與創作此劇的動機,都構成此劇不僅只是表層所述的情節、人物、所經歷大陸文化大革命的生命記憶,許多在台詞所意涵聯結延伸的意義之外,與現實生活的景況做一對比,更令人再三咀嚼其中深意。編劇萬方是中國現代戲劇劇作家曹禺的女兒,所寫內容為兩位從大學即為摯友的老人,在文革時期,一人為了自保背叛了另一人,多年之後,登門造訪請求老友的原諒。兩位演員:台灣的李立群與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資深演員藍天野,兩人組合是兩種不同派系演技的融合;導演賴聲川在2011年民國百年《夢想家》事件之後,遠離台灣劇場多年,再次推出新作品。亦如編劇萬方在節目單所述:「傷害和怨恨,懺悔和寬恕,我相信這是每一個活在世上的人都有所經歷的。」劇場與生命亦是如此,如何從生命的經驗裡面提煉出況味,化作舞台的元素與語言,亦是創作者自身對於生命的體悟與感知,傳遞給台下的觀眾。
賴聲川以舒伯特《冬之旅》入題(原劇名《懺悔》,萬方聽其建議改名),《冬之旅》的音樂貫穿全劇,賴聲川像在處理樂章一樣,以簾幕昇降仿若音符的小節,《冬之旅》的歌詞隨著男聲,飄浮在簾幕之上。詞意對照著劇情的推展演進,而互文(inter-text)相應。如〈晚安〉:「我來時,是陌生一人,我再度離開時,依舊是個陌生人。」兩人談及大學往事如煙,歌聲傳來〈菩提樹〉:「在菩提樹的蔭影處,我做過許多的美夢,在樹皮上我刻下許多愛的字眼」,劇終一人生命終點的遠離,最後回眸的一眼,底蘊汨汨流浥著〈旅人宿〉的音樂:「我的足跫帶領著走到墓地,我想著自己將永遠停駐於此。」舒伯特的音樂在此,成了撫慰人心的精神嚮導,賴聲川讓他(或其音樂)更具體化為人形下到世間,有時伴隨老人,有時聆聽怨懟,有時適時扶持,也讓如此懺悔和憤懣的對峙,多了一個寬恕的餘地。而這樣的空間,也是賴聲川在處理兩位老人彼此攻擊、揭露、拉扯過程中,都有一個停頓的空拍,讓如此的情緒飽滿而不張揚,意境深鬱而不自傷。
兩位不同表演體系養成的資深演員,李立群的表演仍可看到過去演《那一夜》、《暗戀桃花源》的痕跡,他工於技巧,選擇以身體的姿態、手腳抖動的小動作、臉部細微的表情,來建構人物的血肉,有時令人擔憂這樣一不小心,會落入徒具技巧而無內在的表演風格,亦隨時間的積累,多了歲月經驗堆疊的厚度,讓角色內斂流動而不過於誇大;藍天野以89歲高齡,豐富的演出經驗卻沒有反成表演的束縛而流於僵固套式,這次展現一位老演員持續堅持站在自我本份崗位上,不因年紀而鬆懈,在其深厚的寫實功力基礎上,同時又能讓內在真實情感自然的抒洩,其演員的風範令人折服。這次《冬之旅》讓北京人藝傳承自史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話劇」風格,與表演工作坊向來以「集體即興創作」的創作方式,彼此有所激盪,亦是在此次演員的表演中,可以看到碰撞出來的火花。如同最後一場,李立群所飾演背叛友人的陳其驤,最後得了阿茲海默症,亦是得到「忘性」──忘卻過往的悔恨與傷害,而真真切切「活在當下」。但他沒忘了老友老金臨走時,要求他燒掉一封揭露陳其驤過往背叛真相的信函,當信函在舞台上點燃燒起,此際天上降下皤皤雪花,白色的雪與紅色的火熖形成對比,在此靜謐中只有《冬之旅》的樂曲如水流動著,懺悔與寬恕似乎亦消融其中。
對比戲劇舞台,生命的課題是否亦同如此。現實世界中的紛紛擾擾、人言可畏、人心叛離,是否到了事往時移的某一階段,亦能讓人可以如此放開胸壘而澹然視之,這確實需要持續面對人生的功課,時時覺察,刻刻體悟。劇中陳其驤將自己的回憶錄亦是懺悔錄,題名為《水中之書》,源自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墓誌銘:「這裡躺著一位名字寫在水上的人(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賴聲川另一齣名為《水中之書》的戲,其中以佛經《大圓滿》說法作引子:「當念頭現起,讓它立即消融,如水中寫書法一樣。」《冬之旅》中陳其驤一句引自尼采的台詞:「不要俯視深淵,深淵會向你回望。」這些經由水的意象所串連起來對生命的反芻,究竟是要選擇記憶或者遺忘,都在於對於生命永無止盡的扣問,亦是此劇所要彰顯向觀眾表達的意涵。援引賴聲川在其創意學所提到,劇場創作者是到底是要帶給觀眾一份禮物還是垃圾,就留待觀眾自行去思索。
《冬之旅》
演出|表演工作坊
時間|2016/06/11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