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事劇團的《回到里山》,是受邀到2015日本越後妻有大地藝術季演出的作品,此番回到台灣後選擇美濃與衛武營作為巡演的場地,即是呼應兩地「里山精神」的生成背景。這裡所謂的「里山」一詞指的並非某特定地名,「里」這個日文漢字訓用的是中文古文中「鄰里」的原意,「里山」就是「鄰山而居」的生活型態;通常指混合有住家、村落、耕地、池塘、溪流與山丘等地形的環境,最適合人類永續發展。而所謂的「里山倡議(Satoyama Initiatives)」,就是希望保存整理全球各地現存的里山案例,例如日本越後妻有的穴山,台灣的美濃、苑裡等地,在當地提倡里山環境管理的精神。
單就敘事的情節來理解《回到里山》,當然非常簡單;鍾喬引用了來自墨西哥傳說中的「水鄉」仙子的形象,來敘說水、土地與人不可切割的密切關係。「水鄉」誕生於樹下,在人們善待土地與水的年頭,她長長的烏黑的秀髮成了村莊中最主要的一條河流;然而,當興建水庫的計畫有如惡靈壓境時,這美麗的河流將會虛弱死去。居民於是透過鼓花陣的抗爭,拒絕惡靈,重新邁向尋找「里山」的道途。
但《回到里山》當然不是一個敘事的劇場,它的意圖在完成穴山與美濃的巨大空間座標的連結,並透過劇中的儀式,撫慰在土地正義崩壞過程中受傷的民心,並將「里山倡議」引為新的精神信仰。《回到里山》作為一個儀式劇場,既有如上的內在形上需求,也有作為構成一個儀式的所有外在的骨架肌理,如人、靈結構的演示,人、靈間媒介的導入,以及實時儀式的踐履等等。然而詳細審視鍾喬試圖透過《回到里山》所實踐的儀式劇場,實仍有不同面向的問題可加延伸。
若從劇場概念深受鍾喬啟迪的原住民資深劇場作者阿道‧巴辣夫的部落劇場十幾年來的發展軌跡來對照鍾喬的《回到里山》,則阿道與鍾喬恰巧為「儀式劇場」的兩種為用完成了不同面向與需求的例證,也讓儀式劇場的魅惑性得到不同層次的展開。1998年離開原舞者的阿道‧巴辣夫,隨即在同年隨著鍾喬的差事劇團到了菲律賓民答那峨,一起與當地劇團Kaliwat合作了劇碼《土地之歌》。自承在此之前一直受原舞者人類學田野調查式養成訓練的阿道,從原本對劇場的理解是仰賴文本的,在這段經驗之後轉向成為直接印心儀式的。阿道在1999年接受筆者訪談時提到:「我以前創作的泉源是從祭儀歌舞的詞而來,那就好像是我們的詩經跟離騷一樣。」但到了民答那峨的創作與演出經驗,則面臨與當地演出者的語言甚至舞蹈均各自殊異的情況;但少了原本以為不可或缺的文詞表達的脈絡之後,阿道卻也發覺「很妙,可以共同演出」,因為這些都一樣源自儀式。
阿道眾多的部落劇場的作品裡,與鍾喬的《回到里山》一樣,可以找到很多同為儀式劇場的相通特徵,例如人、靈之間的媒介,可能是人,例如祭師/巫師,或者是物,例如阿道劇場裡常出現的陶壺(容器,人靈之間的緩衝空間),鏡子(人靈之間的窺視的可能)、面具,以及《回到里山》中祭師所持的鈴、杖法器,劇中的水鄉布偶與四季稻草人偶等;再者如儀式在劇中佔據真實時間的實踐,如阿道時常援引的真實部落祭儀,以及《回到里山》中吳文翠的祭師施為,劇中演員對土地的踩踏,以及劇末演員發送觀眾米粒且邀觀眾一起牽繫紅繩的過程等。
但仔細觀察,十幾年來阿道的「部落/劇場/儀式」三位一體的部落儀式劇場,是個向移置劇場的原生部落(大部分來自阿道的部落太巴塱,但有時也來自同劇團其他成員的所屬部落,如撒奇萊雅)之真實儀式乞求靈力,並感染、淨化演員與觀眾的過程。但深深啟迪阿道劇場創作生命的鍾喬在《回到里山》中,卻是嫁接了不同國境、不同文化的神靈文本(墨西哥水鄉,台灣祭師,客家伯公)而建構出「新儀式」,試圖「再植」(reimplant)入現有生活脈絡的後設劇場。鍾喬先指認了《回》劇儀式中各部件的來源與生成實貌,再讓演員與觀眾(社區民眾)完成這個儀式。這兩種儀式劇場在乞靈降靈的路徑有可能是反向的,或者我們說阿道在儀式裡找到劇場,而《回到里山》則在劇場裡架構了儀式。
劇場是一面鏡,透過劇場,反射出的鏡像在不同的文化群體有不同的生成。原生式的儀式劇場,與再植式的建構儀式劇場,適足反映對文化內在尋根反思與接戰外來衝擊的兩種內、外向的不同心理需求,鍾喬在2015年的《回到里山》也提醒了我們在台灣當代劇場史中記下這個饒富意義的註腳。
《回到里山》
演出|差事劇團
時間|2015/08/29 17:00
地點|衛武營文化藝術中心285號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