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岳霖(2024年度駐站評論人)
《大山客》的「客」是這個作品最重要、卻也最弔詭之處。
此作以台灣日治時期為背景,寫一位在皇民教育下的知識分子陳志明(蘇國慶飾),留學返台後,決定進入大山地區教育貧困的山村子弟,後續面臨到各種衝突以及太平洋戰爭爆發的殘酷,旨在描寫大時代下的小人物處境。於是,《大山客》的「大山」指出地點,而所謂的「客」既是族群(客家人)、語言與劇種(客語與客家戲),更是身分與關係(客人、客體、客位),在劇中彼此交疊、混合,甚至是相互指涉——何為主體?又何為客體?
形式與畫面化作絕美的主體
我認為,《大山客》是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在「舞台美學」上最高標準的製作,甚至可以說是近年精緻度極高的當代戲曲作品。
僅用幾座布景景片,搭配極為細緻的投影,就完成了《大山客》的場景變化與時間流轉——時而穿梭山野的荒煙蔓草,時而山中村落的炊煙裊裊,時而戰爭爆發的生靈塗炭。在看似極簡的配置裡,又可見設計者的美學表徵,刻意將影像色澤抹上一層類似「晶體」的質地,在轉換間折射出每個背景的不同色彩,但也因過於璀璨,不一定符合該場景本有的調性。
不過,全劇的人物、情節同樣成為舞台絕美風景的一部分,看似融入其中,卻是在服務舞台形式本身,構成「形式為主,敘事退為客體」的整體現象。
大山客(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大山客》的主線情節為陳志明進入大山後所面臨的挫折,以及周遭村民所給予的反饋,最後構成全劇的情節轉折,既具體、又抽象的敘事方法,藉此呼應時代環境。但是,線性的劇情發展基本上缺少動機與事件,導致劇情的發生都非常「片段」——用另種說法是「蒙太奇」(Montage)。只是,「徒有畫面,結構破碎」的現象卻使得支撐主角陳志明的情感本體、乃至於心境轉折略顯匱乏,也就難以體會他懷抱胸中的抱負,甚至更難對戰爭有更多反思。
舉例來說,陳志明到底如何獲得村民信任、為何會在返家後又決定回到大山等極重要的作為,在劇中僅殘留快閃過去的鏡頭式語彙,缺少連貫與鋪陳。至於,其他配角也多半像一顆顆棋子,僅被任意擺放,藉由被製造出的各種類似原民舞蹈、戲曲身段、軍隊行進等動作,配合突如其來、卻又斷裂的音樂進場,來支撐導演預期達成的「畫面」。其中特別是女性人物,若有似無,大大地投影在景片上面,卻在真實人物出場時,僅有寥寥數語,難見演員詮釋,多屬功能性——不僅情節片段,連人物塑造也極為片面。
舞台設計與投影的瑰麗是《大山客》的「絕美」,卻也斷絕其他可能,其敘事內容與情感結構就像全劇最後如幽靈徘徊、又叨叨絮絮的注音符號朗讀聲,蒼白且無力。
被壓抑、卻又意外被凸顯的客體
在平淡且瑣碎的劇情線索裡,還是可以觀察到《大山客》運用另一種「客體」的解讀,這正是《大山客》的某種弔詭性——被壓抑的客體,卻也是被凸顯的客體。
從全劇的情節發展與人物設定來看,進入大山的「客」應是身為外來者的陳志明、中村清(蘇鈞弘飾)與日本統治者等人,所謂的「主」則是甲長(胡毓昇飾)、牛牯(陳怡如飾)等村民,但是真實的主從關係卻明顯是倒過來的——村民僅如奴隸般的存在,甚至隨著政權的轉移,反覆重演被統治的慘劇。唯一翻身的方式,講好聽是「教育」,卻隨著日語(日治時期)到國語(中華民國),只能被迫選擇那些被決定的治理方針,而他們本有的語言、生活習慣、生存方式等都會被陸續抹殺。
我想,《大山客》看似聚焦於陳志明的貢獻與理想,但被迫淪為「客體」的村民/被統治者或許才是全劇更重要的視角,以及必須關懷的面向;甚至,從另個角度來看,曾留日的知識分子陳志明同樣得接受政權轉換後的改變,而放棄過去建構自身的知識體系。
大山客(榮興客家採茶劇團提供/攝影陳宥崧)
另一方面,「語言」始終是《大山客》中很重要的敘事角度,卻也成為全劇無法順利表述的系統。由於表演構成為「客家大戲」,所以劇中人物(無論是原住民、客家人、還是日本人)都講客語其實並無問題,但時不時加入的日語與原住民語,還是造成語言主體的混亂;同時,無法在其規則裡窺探出語言在內容與題旨的重要性,因此也更削弱《大山客》的敘事表述與內涵。
作為一部劇場作品,難道僅有畫面與形式的呈現是重要的?另外,從當代戲曲/客家戲曲的角度來看《大山客》,又該如何去思考裡頭早已被稀釋的身段,以及仍維持住的唱腔,進而產生矛盾的尷尬感?
整體來看,編導薛如今所著重呈現的,或許不是劇場作品/當代戲曲的劇場性、或是有機性,更多的是在投影影像堆疊下的定格畫面——固定、平面且內縮於鏡/畫框裡頭。最終,《大山客》刻意凸顯的主體是形式、是畫面,而我在意的卻是被覆蓋於璀璨外衣下頭、不得不退後的客體——敘事內容與表演構成。
《大山客》
演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時間|2024/07/28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