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de in Taiwan or Switzerland?—— 談《這不是個大使館》
4月
30
2024
這不是個大使館(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張震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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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黃鼎云(專案評論人)

近年常受邀台灣展演的里米尼紀錄劇團早已是台灣現當代劇場愛好者不陌生的名字。有別於過往在地化重製,如:《高雄百分百》、《遙感城市》。《這不是個大使館》(以下稱《大使館》)是首次由國家兩廳院、瑞士洛桑維蒂劇院共同製作的原創作品。作品自標題起便直指「中華民國/台灣/中華民國台灣/福爾摩沙/中華台北」複數指稱在國際政治處境與政治實體/國家/國族主體的問題,開演後能引起相當程度的討論並不意外。

《大使館》除了有常見里米尼以「日常專家」(創作主題相關之專業者、經驗者)作為表演者的創作方法外,也延續如先前作品Davos State of the World (State 4)觀眾為世界經濟領袖於達沃斯召開經濟論壇、Conference of the Absent疫情下缺席的講者由觀眾「代言」演講、World Climate Change Conference觀眾是氣候變遷會議中的各國代表等等,將劇場空間轉化為一臨時性政治場域進行操演。上述作品偏好直接對演出空間所處的政經環境、文化脈絡量身定做,進而重構議事規則、體驗形式與進行流程使觀眾相當程度地互動並參與,交互建構出劇場空間作為一臨時且鮮活的政治空間的意圖與特色。

《大使館》雖然基調採取講述性展演(lecture performance),相比之下並非以互動形式與議事規則再形塑而成的臨時政治空間,其演出核心行動目標是為了在演出空間成立一臨時「中華民國(台灣)大使館」【1】。劇場同時是現實社會的鏡像、也因臨時的情境下使真實化(或至少是可能提案)以演出時實地劇場空間為基礎,帶領觀眾將見證為何、如何成立「中華民國(台灣)大使館」的歷程。


這不是個大使館(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張震洲)

雖方法上並未採用透過參與與議事規則的重塑,但若將共製基礎加上可預期的巡演情境,【2】這遍地開花的臨時大使館(劇場)是可預見的。這層交互對話的機制也順勢從劇場內的觀眾擴延到各城市(國家)的對話機制上,彷彿恰恰呼應著「大使館」所承擔的政治功能,遂成一另類的外交/文化外交手段。核心創作結構推演若如上述,在國家兩廳院演出的版本反而出現了耐人尋味的內在矛盾。談論中華民國台灣政治實體/國家的主題,卻不見得適合在中華民國台灣的領土範圍內的劇場演出,或説它需要相當的轉化、轉譯,因為一國家在其領土範圍不會有自己的大使館。此外,即使這另類文化外交的創作取徑成立,作品內容呈現出中華民國台灣國族主體的詮釋分歧與對未來共同體的呼籲形式,在非中華民國台灣的領土範圍內演出時不免有種進入特定且單一的政治宣傳的疑義中。這雙層的矛盾或許可以預期作品在任何城市、劇院演出時都將出現一定程度的不舒適、不確定感,特別關於詮釋權利、特定政治宣傳的辯證之中。倘若我們拉回台—瑞共製基礎上,試著定位該作品就是一位瑞士創作者在共製框架下被邀請對「中華民國/台灣/中華民國台灣/福爾摩沙/中華台北」提出觀點(或主動提出的創作志趣),其創作方法亦清楚地座落外交(活動)、大使館(空間)的象徵與運作上,反而能看到這創作路徑中獨一無二的色彩。

或許不該單純將各自對於「國家」未來的期許與期望轉作批評作品觀點完整性的工具,那彷彿是去瑞士餐廳抱怨起沒有粄條或cinavu(吉拿富)一般。與其質疑《大使館》中是否缺了哪些當代台灣主體、族群的觀點,影射他方創作者對觀者自身議題的嫻熟與否,甚至上綱至創作資格論的問題等等,不如說這本就是在週轉全球與在地的國際表演藝術生態中,產地—製造—IP(intellectual property)間錯綜的生產機制下,瑞士創作者對「中華民國(台灣)」的政治主體在國際政治與國/族認同間的觀察與思考。

在此想提出「中立國」的角度或許更貼近創作者提問出發點,這樣的論點在台灣並非缺乏,只是被忽略、成為較少在檯面上討論的選項。前副總統呂秀蓮無論在任內外都持續提出「台灣作為亞洲的瑞士」觀點。這裡的「瑞士」當然並不單指瑞士這個國家,更多是指國際政治上的「中立國」:不從事軍事合作、不進行(介入)對外戰爭。創作者雖然沒有直接援引島上一部分人的立場。其觀點在後半段演出中相對明顯,行動模擬台灣駐瑞士於洛桑的大使館開幕,話語間勾勒許多對照批判。作為一個中立國家(瑞士)為什麼無法面對台灣爭議、又為何無法與台灣建交等等諷刺。而台下觀眾臨時扮演(沒有一句台詞)的政商名流又該如何看待這樣的處境?同時又以「國」=「口」+「或」的漢字造字方式提出最終的問題:一個「國」可以是一張口、一塊領地(範圍),或者……它還有更多可能?


這不是個大使館(國家兩廳院提供 / 攝影張震洲)

值得順帶一提的是,我們可以注意到在里米尼的官方網站上,將本作品的英文正式名稱命為“This Is Not an Embassy (Made in Taiwan)”,雖然註明了「產地」但也不能否認在國際情境下本島作為全球代工、中間製造商的隱喻,改了標籤、加了產地不見得能辦法改變全球現有的生產結構。另有有趣的對照,在Opentix售票系統與兩廳院官方網站上,都未將“(Made in Taiwan)”放入,無法肯定其考量為何,至少我們可以確認“Made in Taiwan”似乎在台灣表演藝術市場中,稱不上是值得被強化的特色,因為它往往是一種對外外交的宣傳方式,不適合在島上使用。“Made in Taiwan”卻又常見公部門文化政策與海外交流專案所推出的演出中,常以“Taiwan Season”、“Taiwan Week”、“Taiwan Pavilion”作為主題,我們批評之時又有多少時間自我坐實了在國際現實中必須不斷改標、洗標、貼標的方式來彰顯其文化主體?不輕易地忽略歐洲(特別是西歐)在現代之後於藝術文化上積累,這優勢於今日更多傾向在資源的整合與連動、連貫地理的巡演基礎、文化基礎建設等等。於此同時也不能輕忽在邁向解殖的歷史情境下面對「西方」容易產生扁平的敵意與輕易二元化的批判機制。你手上拿的iPhone究竟是Made in China, Taiwan or America,似乎就決定你看待全球資本與生產的角度,那面對仍是趨勢的表演國際共製我們是否也能提出多邊的批判框架?

最後,作為一個多數實踐是創作者的我,觀賞作品時難以避免還是會出現意識形態警察反覆針對其國族與共同體論述的完整與缺失進行糾錯,或對於難以消解與翻轉的創作與共製關係展開粗糙的抱怨。但同時另一個聲音也進到我腦中:「是否有勇氣、能力去談論他者/他方的處境?」、「如果有機會談論,我能/應該採取什麼樣的姿態?」、「是否早已經習慣在談論全球性議題時,無意識地化約了特定西方的觀點作為正確的衡量基準?」這些問題現階段沒有答案,可能正因為我們仍舊懷抱著一種出國比賽式的文化代表責任,更無奈的說那極可能內化成一種生存之道。文末,恭喜也同時感謝變裝表演者妮妃雅在美國Rupaul's Drag Race第十六季中奪冠,同時也是第一位台灣人獲得此殊榮的新聞在本文書寫時所帶來的啟發。


注解

1、本演出中其中一行動為模擬大使館揭牌儀式,門牌上抬頭為「中華民國(台灣)大使館」,故稱之。

2、台北場演出中明確提及即將在首爾與鹿特丹等等城市演出(成立大使館)。

《這不是個大使館》

演出|里米尼紀錄劇團
時間|2024/04/13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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