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新作《潮》的啟始,一如之前的作品,先由兩旁緩步入場的鼓手坐定,屏氣凝神敲響第一聲僧波鑼。舞台上白色水痕漫漶的布幔如卷輻緩緩昇起,此時才顯露出在布幔底下一具側躺成峰白塗的身軀,且沒看到其首。猶如張照堂早年的攝影作品,無頭之裸身,在燈光照明下,所視僅為骨頭嶙峋排列的背影。直到身軀坐立,身體最重的中軸──脊椎,即完全展示在觀眾眼前。無垢身體技術的訓練重心就是以脊椎為中心軸,此為能量輸送的管道,身體運作由核心帶動。【1】
飾演白鳥的女舞者吳明璟,隨著逐漸加進來女歌手許景淳的祖靈吟唱、低緩如心跳的鼓聲,從尾椎開始啟動身體。軀幹以極仔細而緩慢的速度,以氣引導脊椎一節節的堆疊延展,將脊椎從下到上分成八節:尾椎、薦椎、腰椎、胃椎、胸椎、肩椎、頸椎、頭椎。意念由氣沉丹田移向肛門、尾閭,由會陰穴提升到百會穴再循環至丹田復始。【2】這是無垢平時身體訓練的重要步驟,卻被無垢編舞家林麗珍挪用置放在此次《潮》的開頭,既顯明無垢舞蹈劇場身體的殊異性,亦是重溯初心的姿態與一生的明志: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亦如無垢舞蹈劇場成立於1995年,二十二年來以站樁單一沈悶的工夫,集中全副的心緒精神,才細細打磨完成四支作品。
鼓聲漸趨急遽,這時才看見白鳥揚起頭甩動,一頭烏黑的長髮如瀑曳洩出來。身體並隨鼓聲進入到「靜坐鼓」──從脊椎中軸慢慢的把身體給盪開來,漸漸達到最強大能量的延展空間,從中軸一直擴散到四肢末梢。當靜坐鼓做到一個程度的時候,整個身體就會鬆開來,舞者會要求自己盡量朝向一個極致的方向,把身體盪開來。只見白鳥隨著鼓聲漸漸變大,感應到的能量越強,身體隨著加大鬆動的弧度。從最開始時脊椎拉長,漸漸節與節之間都能找到各自的鬆動空間,若每一節脊椎之間的空間都能放大,如同無垢舞者鄭傑文形容「整個鬆動的脊椎將會如鞭」【3】脊椎鞭行圓轉,若超過了原本靜坐的重心,則會自動轉化成別的姿勢,重新找到平衡,如從盤坐順轉為跪坐,或從盤坐打開雙腿,甚至順勢站立。
這段歷時超過二十多分鐘,多達六百多次的甩頭,看見舞者一人獨自對抗著自己身體的極限,有時力竭但又旋即拼命奮起,我在觀眾席內多次被這樣的能量激盪得熱淚盈眶。聯想到林麗珍的訓練裡,每個「再來一次」都引領著無垢舞者比原有再多一點,所以極限總是有彈性再拉大。亦如鄭傑文所述:「人力原本有時而竭,想要表達出時間的超限無垠,要以舞者一己之身來表達求大求遠的至動狀態,就是每次對極限的試探。」【4】但這不僅只是到達「精疲力竭」為止,而是「盡力」把一個簡單的動作做到極限。
唯有如此將自己的身體完全奉獻出去,才能達到讓舞者的身體出神(trance)的境界,觀眾亦可能在參與觀看的過程,被引導進入到中介意識的出神。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woski)說明出神的狀態,是一種特殊的、劇場的方式來入定的能力:「這只是個『付出自己』(giving oneself)的問題:一個人必須在個人最親密的內在裡全然地、信任地付出自己,如同為愛獻身一般。」【5】這亦是《潮》作為林麗珍「這是一個使命,做一件我該做的事情,完成之後,這應該就是我最後的作品」【6】帶給觀眾最後的獻禮。如果要在無垢的作品中,挑選出最能代表林麗珍的精髓,此一支白鳥最後的「天鵝之歌」恰恰吻合。
終於當白鳥的身體倒下,如同瀕死前最後竭盡殘遺的力氣,迸發釋放出淒美的哀鳴。接續林麗珍後面呈現的片段〈無形〉,確實讓《觀》裡面的白鳥,再次死於舞台上。但這裡的死亡亦可視為另一次重生,猶如浴火的鳳凰、生命的輪迴循環,再次昇起。然而《潮》後面〈遙想〉、〈引路〉、〈無形〉、〈芒花〉、〈引火〉、〈觀止〉,皆為過去「天、地、人」三部曲:《醮》、《花神祭》、《觀》作品的回望,正如林麗珍受訪時所說:「在回溯的時候,會看到我自己的影子。」如以無垢情感上的回顧,這樣片段的拼貼有其時間延續與創作生命的意義所在;但就作品而論,這樣集錦式的片段復刻版本,未能在架構組合上有所聯結,亦不能重新翻轉過去作品內在的意涵,特別是放在開頭如此重份量的〈溯〉、〈潮〉之後,更顯得後面重複的輕薄。
這亦是無垢接續下來,所要面對「後林麗珍時代」的問題。如果《潮》真是林麗珍最後的作品,無垢舞蹈劇場真能單靠演出「天、地、人」三部曲與終章《潮》而存活嗎?一個舞團再無持續的新作發表,尤其是無垢的身體技術訓練是需靠經年累月持續浸潤修練而成,後繼的舞者真能獨挑大樑,接下林麗珍編舞的美學與實踐的重責大任嗎?特別是無垢如此重視平日修行大過於表演的團體,表演反而成為是修行的方法之一。因此,無垢的舞者不管在舞蹈方面,或是生命的層面,均把林麗珍當作老師,或是精神的上師(Guru)。這樣的精神導師退位下來後,往常林麗珍以「當頭棒喝」的方式,去激發舞者的潛能,破除平日習以為常的依賴,師徒關係彼此互動所形成的倫理關係,一旦有所更動改異,無垢會是現在的無垢嗎?
林麗珍受訪時說:「藝術就是『缺』,從『缺』裡,找到出路。」【7】但當《潮》的最後,亦如前三部曲的作品結尾,響起《心經》唸誦的聲音。《心經》所云:「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似乎在反證根本沒甚麼無明的狀態,並不是以摒棄自我的感官感知,來換得所謂內在的安靜,因為這種安靜的本質也是無。即使想要努力追求沒有無明的境界,真實卻是沒有「無無明」這樣境界的盡頭,表明想要追求心中平靜的狀態,亦是「空」、「無」。因此,圓滿亦是空、缺憾亦是無,唯有當下,才是真正的存活。《潮》的回望是圓滿、抑是缺憾,靜靜留待潮來潮往的時間來明證。
註釋:
1. 李銘偉 (2006) 〈藝術創造為文化資產再現風貌,以無垢舞蹈劇場作品《觀》
為例〉,《桃園縣社區文化資產守護研討會》,頁3。
2. 莫嵐蘭 (2009) 《轉生心像之劇場演現:探析無垢舞蹈劇場的步行美學》。台
北:國立台灣藝術大學表演藝術研究所舞蹈組碩士論文,頁93。
3. 鄭傑文 (2010) 〈究竟肉身──略說無垢舞蹈劇場的身體觀〉,《十年一《觀》》。
台北:中正文化中心,頁90。
4. 同註3,頁96。
5. 鍾明德 (2013) 《藝乘三部曲:覺性如何圓滿?》。台北:台北藝術大學,頁74 註22。
6. 張懿文、李時雍 (2017) 〈專訪無垢舞蹈劇場藝術總監 林麗珍 把故事說完,
就是我最後的作品〉,《PAR表演藝術》290期(2017.02),頁50。
7. 李時雍 (2017) 〈潮騷洶湧,只為那「缺」的追尋:《潮》排練場側記〉,《PAR表演藝術》290期(2017.02),頁44。
《潮》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7/03/10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