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情感的循環,也是靈魂的歸宿。所有故事終將因彼此而完整,生生而不息」。就像所有章節小說,到了最終回,以回溯歷史脈絡的方式,重新再次交代所有人物的結局。引子,是來自兩位樂手與歌者,尤其在掌鑼師(筆者認為他更適合稱之為時間舵手)從固定節奏逐漸放寬節奏間距,此儀式正是揭示在劇場中每位觀眾將被重新計量時間量軸的方式。
舞台上大量白色大型布幕,由上至下垂至臺口,隨著沉緩的鑼鼓聲,一層層一疊疊的緩緩而上,美麗極了。整個視覺如東方畫布的捲軸,揭示於海洋之上那滄海一孤鳥,悠悠於天地間的孤獨。第一段的白鳥不斷以畫圓的方式搖晃、共振,並隨鼓聲的起落釋放能量,展現來自舞者內在強大堅強意志的身體。她重複著畫圓的動作結構,鼓聲此時轉化為白鳥內心節奏,是催促、是意志、是不放棄,最終白鳥放聲嘶吼哭泣,嘶吼出生命最後的慾望,哭泣自身的輓歌,猶如是林麗珍對自我的獻祭。
這一段落筆者認為是整齣《潮》最精華之處,尤其隨著白鳥的出場儀式,她啄起鋪在舞台上的白布,緩慢倒退地向舞台正後方移動,白布隨著空間的改變以及力量的拖曳,再加上微弱燈光,使白布呈現藍色、布料皺褶呈現明顯的黑色線條,從筆者三樓觀眾區看去,布料呈現出海浪、魚、鳥等意象,當舞者完成拖/動作時,乾淨的畫面與充滿深厚的生死哲理,在長達四十五分鐘毫無保留的展現實在為之驚嘆。
接續第二段開始秉持無垢典型的緩慢美學,為過去三齣作品的脈絡鋪陳,以類似舞蹈檔案回顧般,諸多雷同與複刻印象,讓舞作從高潮進入平緩直至結束,段落間有著與過去文本的斷裂感。在女子與鷹族男子的重逢雙人舞段、八男群舞段隨著八拍、四四拍、二四拍的節奏舞動,整體編排規律、重複,稍顯冗長而無新意,另外一處男子群舞段(其中一人有拿香橋段)的激烈爆發性舞蹈,卻也因為有著過去作品的影子,唯獨最後讓鷹族男子在嘶吼張狂後於祭台前死亡。整個死亡氣息瀰漫整座劇場,令人難以喘息。然而,整體舞蹈動作美學一致,看似船過水無痕的緩慢視覺美感,事實上卻是身體之內/之外的完美力量控制,從包裝著脫溢自真實時間所倍增(行動者身體刻意緩慢移動,事實上是倍增了觀者的觀看時間)下,刻意製造了特有的凝聚、檢視、控能的和諧美感。
無垢的《潮》,給白鳥與鷹族悲涼又悽苦的結局,以「死亡」印證「生」的存在性。最末段透過種子播種儀式,傳遞創作者看待生命延續的意識詮釋,而在謝幕之時編舞者林麗珍對著觀眾,向她自己營造的祭臺做出祭拜的舉動,這個行為讓我恍惚了……劇場似乎成為林麗珍祭奠生靈的祭祀場,而我只想當個觀眾。
造成我恍惚的第一個問題意識是:舞台前端以種子祭臺為象徵生命的意義,但為何以種子來象徵萬物的生息?是否對林麗珍來說,種子的繁殖比動物單純?節目單上只是簡單的說「種子與種子彼此碰撞敲打,那是雨水滴進泥土的音色」,劇中有一處是舞者手持種子敲打發出聲音,聲如樂音美妙。然而,從《醮》、《花神祭》、《觀》乃至《潮》均可探見,林以擬人之態展現天地人的內心交織的情慾流動之寓意,故而每當結束前以佛教論「空」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簡稱心經)進入涅槃,將整個作品趨近所謂圓滿之時,似乎透過作品欲傳達林對個人生命的觀照。那為何是種子?
在最終回顧之際,筆者的另一個問題意識是:在無垢舞蹈劇場長年所積累的視覺和諧美感之境,似乎是透過人物角色與空間的社會地位階級分配下所造成的結構美學。其緣由是筆者無法忽略舞台上各種角色的互動關係與空間位置的排列形式。當主要角色出場前,必有次要角色以偶數對稱的排列,以相對彎低姿態緩慢行進,並手持裝飾性蘆葦和種子樂器,以近似「淨場」之姿步行,在主要角色舞動之時,必以跪姿虔誠膜拜之態靜置於舞台空間。這樣「神格」「部署」「階級化」的舞蹈結構設計,如今重新思索卻有更深入的社會、性別與階級意涵在其中。
無垢舞蹈劇場從緩慢美學立足,透過劇場化的儀式舞蹈與類宗教身心靈教化之意,試圖展現舞者進入一種流動式忘我的冥想劇場。只是林獨特的編舞形式,是需要觀者先做到自我催眠的「相信」舞台所發生的意識形態,才能與作品達到身心靈合一的統合。至於隱藏於舞蹈結構下的個人意識流,除了宗教性、空間美學、身體哲學之外,社會、性別與階級分工之意涵,確實不是無垢這些年被關注的議題與範疇。走到最終回,接續的無垢會怎樣發展?令人期待。
《潮》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7/03/08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