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擅於運用布料的編舞家林麗珍,在舞台上安置了數疋從舞台最上方垂墜至舞台面的「白無垢」絲帛。延續上一支舞作《觀》的舞台正前方,由稻穀圍囿成一個圓;舞台兩側,各安置著銅鑼與手鼓。鼓手捧著燭火緩慢地就位,敲鑼、點鼓,一切就如潮水般,漸漸湧入劇場。布匹逐漸上升,伴隨著許景淳的祖靈低吟,現出首席女舞者吳明璟飾演的白鳥,背對著觀眾,蜷縮著四肢,慢慢伸展其身,以頸部不斷地畫圓,甩動及膝長髮,旋轉、旋轉、再旋轉……長達四十分鐘,超過六百次以上,臻至出神之境界,這需要何等非凡的意志力?接著,白鳥以一聲巨大而尖銳的嘶吼和哀鳴,劃破了嚴峻冰雪,如此令人驚心動魄的表現,令坐在闃暗觀眾席裡的我,和諸多觀眾一樣,落下了點點淚珠。吳明璟讓觀眾看不見編舞家,只看見舞者的身體。我相信,唯有一個內在純淨無瑕的舞者,才能夠做出這樣的表現。
林麗珍明確地表示,《潮》是她最後一部作品。完成《潮》之後,她將要投入兒童舞蹈美學教育,真正地在潮水的引領下,將每一顆愛跳舞的種子,安置在適合其生養滋長的土壤裡。也因此,《潮》歸結了無垢舞蹈劇場「天、地、人三部曲」——亦即:再現台灣常民文化道教祭儀的史詩鉅作《醮》;以〈春芽〉、〈夏影〉、〈秋折〉、〈冬枯〉傳遞四時變化之美的《花神祭》;描述鷹族兄弟鬩牆,Yaki與Samo的外在爭戰與內在糾結,以及白鳥與Samo淒美愛情的《觀》。諸如:〈遙想〉一段中,首席男舞者鄭傑文與首席女舞者王芊懿的雙人舞,兩人如此地接近彼此,卻又將觸未觸,傳達了愛情千絲萬縷般的纏綿,宛如嫋弱的折磨。參與無垢舞蹈劇場的表演,舞者需要具備相當高深的技巧:腿部強韌的肌耐力、全身的柔軟度,以及專注堅持的毅力;林麗珍深諳剛柔並濟之道。
有某些研究者指出,無垢舞蹈劇場的身體訓練,源自於果陀夫斯基(Jerzy Grotowski)的「貧窮劇場」概念;但我認為,無垢舞蹈劇場與果陀夫斯基渺不相涉。當然,若以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的「從作品到文本」(From Work to Text)觀點來看,觀眾與研究者具有詮釋文本之自由。事實上,無垢舞蹈劇場的身體美學,更近乎亞陶(Antonin Artaud)的「殘酷劇場」理論——反西方文明、讓劇場回歸到神話與儀式、殘酷美學、心理表現靈魂的圖像、介於表現主義和超現實主義之間。
亦有評論者將無垢舞蹈劇場的作品歸於日本舞踏,因為二者同樣讓舞者全身塗白,同樣以亞洲農耕民族的腳掌平緩地踩在地上;殊不知,無垢美學與舞踏美學天差地別,判若雲泥,其差異在於兩方面:(一)、日本舞踏始於處理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美軍在日本廣島與長崎各投擲一枚原子彈,毀滅了兩個城市,日本天皇御音放送,宣告日本無條件投降的「原爆創傷」,舞踏表現的是受到輻射塵污染,造成異質、扭曲而衰弱的病體;無垢舞者美絕的身體與衣飾,與「原爆創傷」何干?(二)、日本舞踏宗師土方巽視身體為「器」,舞踏手在表演之前,必須先把「器」掏空,才能夠讓別的靈進駐到自己的身體裡。然則,無垢的舞者在表演時,有某些具有靈媒體質的觀眾,甚至於在舞台上表演的無垢舞者,能夠感應到很多來自異次元的靈體也齊來觀賞舞作,林麗珍藉由舞蹈,祭天地宇宙,禮眾生魂靈。而屢以《心經》做結的無垢,將經文迴向給所有死者與生靈。林麗珍建構一套非常獨到的身體語彙,原創性很高,以「中心軸、中心元、中心點」為主要的身體概念——身體有兩個最大的點,一個是頭部,一個是跨的位置,最大塊的肌肉也是在這個位置(跨部,中心元和中心點所在之處),所以這個位置是能量的來源,接到能量來源的點,是從尾閭開始,所以,以脊椎為中心軸,畫一個圓,剛剛好,從運動物理來講,它剛好是在最中心的點,它傳達訊息是最快的。中心軸一直在傳導訊息,所以情感是從跨部銜接上去的。所以中心軸、中心元、中心點這三個東西要結合上來,它才會有力量,要不然力量就出不來。這個部位是儲藏能量最大的空間,也是孕育所有生命的空間。
林麗珍在接受媒體訪談時表示:「真正的藝術是什麼?藝術是一個缺陷,在缺陷裡面找到出口,一定有缺才有特色。」林麗珍是一位全方位的藝術家,同時也是一位悲天憫人的思想家和哲學家。
《潮》
演出|無垢舞蹈劇場
時間|2017/3/12 14:30
地點|台北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