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簡麟懿(專案評論人)
在深邃的黑暗當中,有一頭極其龐大的巨象從高空中墜落,哐的一聲,彷彿夢醒,卻又彷彿落入了夢的圈套裡頭。由郭文泰導演的《夢與陰影》(以下簡稱為《夢》)結合了戲劇狂想與馬戲肢體,遊走在恐懼與懸疑的邊緣,同時運用了大量的劇場手法與幻象,企圖與觀眾呈現最陰翳迷離的造夢空間,但這並不是一場一鏡到底的故事敘說,在這部沒來由的物語裡頭,筆者彷彿看見一幅又一幅的繪卷,透露著創作者,或應該稱作筆者自己心中潛藏的各種超現實意象,幾乎每一個場景都藉由懸吊或演員的反重心肢體,拼貼出無以為名卻又似曾相似的樣貌,而儀隊、惡犬、履帶、汽油桶等具有重量的物件符號又陸續出現在眼前,這般不斷違反物理法則的操作,於思想的失衡中緩緩注入低劑量的暗示與幻想,即便最終《夢》沒有留下什麼極為深刻的激情與聲明,但也展示了夢的其中一項本質——沒有可以辨識的前驅經驗,也終將在睡夢中的最深處帶來難以評估的後座力。
並不是忘記了,只是沒能想起來
在與導演訪談的影片中我們可以預先得知,《夢》並非源自創作者與表演者的親身經歷,而是透過一個架空的虛擬劇場,讓觀賞者可以投入自身的既視感以及對現實的吸納,因此我們也應該將表演者的內容視作為一種暗示,因應觀賞者的不同,使得舞台上的小紅帽之於童話的陰影,獵犬的呼喚之於人性的罪孽,象頭的操偶之於未知的印象等等,這些催眠般的創作企圖,開啟一條無意識的康莊大道,讓每一次畫面的停留都得以盡可能撈捕觀眾深層的記憶,即使它並非完全真實的經歷及體驗也沒關係。
所以《夢》是一首不容易評價的作品,因為筆者自身對於夢的印象也並非全然熟悉,例如我自己對於「象」感到親密,或許起源於自己兒時曾夢過幽暗的天空中出現了哥吉拉向我奔來,「小紅帽」的詭譎,可能呼應了自己曾在夢中掉進了有三層樓高的蘋果堆裡頭,但這些對於虛假的投射,雖藉由《夢》的喚醒而被再次咀嚼,可是究竟事實如何?卻也因不完全的個人經驗而不得而知,唯一能稱作真實的感受,恐怕只剩下舞台上馬戲演員的身體表現,如果我們真能摒除多餘的投射與詩意的話。
提到作為合作方的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他們並沒有用自身獨特的馬戲動作來進行大量的加法,許多如倒立、物件拋接等非日常特技,以幾乎點到為止的水平出現在作品之中,將新馬戲的陽剛與幽默,不慍不火地轉化成了趨於當代藝術的轉譯與荒謬,而這樣的拿捏於筆者而言,反倒是極為傑出的一手,既不反客為主,也不客隨主便,更使得《夢》作為一個戲劇類節目演出,能有九成的組成幾乎都是馬戲動作為大宗,同時如果我們能夠回顧到FOCA成立的其中一個初衷,是為了要尋覓到新馬戲的生命延續,而不僅僅停留在肉體最巔峰的某個時期,那麽在《夢》的呈現水平裡,筆者認為FOCA找到了其延續的定位和可能,他們再也不用向年歲與生命折衷或低頭,不需要披著名為風險的大衣在寒冬中度過,他們的輕而易舉已是筆者眼中的難如登天,馬戲演員的心靈也能夠化作夢境被展現在大眾的視野面前。
噩夢將醒,醒來的人沒有結局
《夢》的結尾是一名作為女性的主角,身穿《穆勒咖啡館》與Pina相似的同款睡衣,背對著後方一連串夢境所組成的全家福,緩緩步行向前輕吐一口氣,宣告演出邁入尾聲,於是這場夢境沒有來由,也沒有去向,我們不知道女主角的背景,也不會有足夠的線索去腦補她的醒來,會不會讓她成為追夢的亡靈或是開啟一個美好的一天。
這些殘念,也讓筆者在離開劇場後細細回想,恍然間有一種腳尖還沒落地的違和感,而這樣的遺憾可能也反應了這部作品其實沒有真正將筆者抓住或放出,《夢》呈現了大量引人省思的暗喻與數抹很美/可以看很久的迷人風景,但隨著風景的消失,卻也失去了與現實/主要角色的對比,失去了某些更為深厚的內容作為基底,就像許多網美打卡的人間秘境一般,到了現場的民眾可能只有視覺上的感受,但也只能草草留下幾筆寥落的心得,以此證明自身曾到此一遊之足跡而已,未能往心裡走去。
創作者借鑑知名心理學家與超現實主義畫家的思想與美學,進而展現出神秘未知的《夢》,但如同知名電影作品《全面啟動》中的結局,那個不斷旋轉的陀螺至今仍持續提供觀眾關於「解夢」的線索和可能,倘若《夢》的未來還能有機會再次被重演或改編,那筆者相信自己會很渴望導演能給予一些更具有現實感的「重心」,讓筆者在翻來覆去的失重過程中,不僅能感受到夢境的甜美與陰鬱,還能哐的一下被拉回現實,將這樣的現實帶到未來的任何一個時間節點,在恍然中與Déjà vu(既視感)再會,陷入俄羅斯娃娃般的夢中夢中夢。
《夢與陰影》
演出|河床劇團、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23/04/07 19: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