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正熙(2023年度駐站評論人)
河床劇團以動人的視覺意象,在台灣當代劇場獨樹一幟,當代馬戲團體FOCA以融合不同肢體展演形式,備受關注,兩者的合作,可以說是理想的跨界組合——以「夢」為創作起點,在超現實的世界裡,探索潛意識的奧秘。
因此,我對《夢與陰影》的期待是:馬戲表演者的特殊性,可以如何延伸河床劇團對劇場物質性的理解,創作語彙的實驗,和對現實邊界的探索;意象劇場的超寫實景觀,可以如何激發FOCA對馬戲的表演性、非言說的文學性,有更明晰的意識和深層的體悟,進而在未來的創作中,豐富「新馬戲」的內涵。
就演出成果而論,我的感受則是混雜的,或者稍微精確一點的說法,是有所感,但也有失落,不滿之處,正源於一開始的期待。
河床導演郭文泰發揮所長,建構了一個「中介」的,有強烈河床特色的空間,超寫實的神秘氛圍,提供給馬戲表演一個特別的舞台,在當代新馬戲的世界裡,雖非首見,但仍有其獨特之處,或能讓我們對台灣新馬戲的空間,有不同的想像。只是,部分舞台裝置,雖有強烈的視覺效果(如驚人的大象身軀和魔幻的房間),加上詩文吟唱,豐富了視聽景觀,但場景的轉換,不夠流暢(註),因此整場演出,對我而言,無法連貫構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感官體驗。雖說是無邊無界的「夢」,但,演出本身就是疆界,在這之內,完整性,或許仍是必要。此外,導演對馬戲表演者身體/動作/道具的運用編排,稍嫌保守,並沒有超越新一代馬戲創作者的嘗試,雖有動作編排的加乘作用,開啟觀者對馬戲肢體的不同想像,可惜未能達到編導所期待的「脫離重力」、「穿越時空」的境界,或者,為「抗拒理性」所必要的沈浸體驗。
相對而言,FOCA表演者的獨特性,特別是肢體本身的強度和能量,技巧性的展現,也因此受到相當程度的侷限,內在情感的展現,時顯時隱,總是在那進出夢境之間游移不定,連帶地,也讓我無法真正放下理性意識,進入那擺脫一切拘束的中介空間,真正飛翔起來。
演出當中最為動人的片段,仍是展現河床既有特色的舞台景觀—或者是裝置與物件,或者是被淡化了雜技色彩的肢體動作,圈、環、綢吊,作為景觀構成的元素,中規中矩、恰如其分,但未能激發出對特技身體的另類思考,殊為可惜。
整體而論,對於河床劇團與FOCA這次的跨界合作,跨入彼此領域,尋找共感的意圖,在意象劇場的視覺景觀,和特技身體的線條質感之間,建構連結、共振、轉化的可能,值得肯定鼓勵;導演郭文泰對舞台空間的想像,仍有其動人之處,但,對馬戲身體或物件的解構重組,或可以有更基進/激進的嘗試,而,FOCA的表演者,在全面性的視覺意象籠罩之下,或可以有更挑釁/抗拒的姿態。
這樣的跨界合作,對於雙方,其實有著不同程度的重要性與未來性。
對河床而言,新馬戲的形式,擴展了創作素材和語彙的選擇,或可以往當代劇場先驅Adolphe Appia與Gordon Craig對mise-en-scene(舞台景觀)的理想,更進一步;對FOCA而言,新馬戲在當代表演藝術領域中的發展,前景可期,既有吸引通俗大眾的獨特魅力,又有激發創新實驗的潛能,卻不表示可以左右逢源,反而可能陷入左右為難的困境,如何在跨界的合作中,為新馬戲建立更堅實的美學論述,超越通俗與實驗之侷限,更是艱難。
跨界合作,是時勢所趨,消極而言,關乎表演形式(特別是所謂傳統形式)的生存,積極而論,是對現實世界的有效回應;至於具體的作為,我們可以將重點放在尋找共同或可以相互理解的語彙,是不是也可以對各自的創作習慣,提出質問批判,刺激出對立衝突的場景,挑戰觀眾的情感與理性?
從這個角度切入,我才真正瞭解自己對《夢與陰影》的失落與不滿。
註:我看的場次,演出開始之後十餘分鐘,因為技術問題而被中斷,觀眾被從夢中喚醒,離場等待,大約五分鐘之後,延續之前的中斷處,恢復演出。這個不幸的插曲,更凸顯出場景轉換節奏的問題。
《夢與陰影》
演出|河床劇團、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23/04/09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