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郝妮爾(專案評論人)
四喜坊《撲克臉》之原型是出自於2015年王詩婷、王添佑這對姐弟於台北藝穗節的演出《撲克臉男孩》,講述「莫比斯症候群」患者(由於先天失去臉的第六、第七對神經而讓面部肌肉失去功能,不能眨眼皺眉以及表現出任何表情)的故事,身為創作者之一的王添佑,正是故事的主角本人。對觀眾來說揪心看完的家庭故事,是詩婷與添佑的真實人生歷程。《撲克臉》的編劇/詞曲創作者王悅甄,帶著藝穗節作品出走,逐步擴大格局,成為至今水源劇場的面貌。
在歷經了層層的改編翻轉以後,《撲克臉》的原貌為何已不可得知。我過往經歷的改編經驗當中【1】,立基原著故事再做調度的創作,最怕一件事情,那便是惟恐顧及了故事的戲劇效果,卻無法照顧當事者的心情。幸運的是,最新版本的《撲克臉》中,創作者的心思顯而易見,那便是亟欲同理家中的每一個成員:劇情環繞著一家四口,父親王克強(高華麗飾)、母親許淑芬(湯軒柔飾)、姐姐王曉婷(王意萱飾)、弟弟王曉天(呂承祐飾)--均有各自的心思與憂愁,且每一層都是纏捲繁繞。例如身為姊姊的王曉婷,不僅懷有「被父母冷落的孤獨」,亦誠實顯現她的憤怒與痛苦,無可避免對患有莫比斯症候群的弟弟埋怨,肩負起大姐的強悍以及長女的世故。每一個角色均有著豐富的個人特色,立體且順暢。會有這樣的結果,創作者得先拋下許多刻板印象,並且像是親自踏入汙泥中的人那樣,在說故事的同時也把心弄濕,才有可能營造出如此豐厚的角色呈現。
故事的劇情非常簡單:在一個平凡的早晨,趕忙上班的王克強出了車禍,陷入重度昏迷,遇見一位天使(蘇育玄飾)告訴他只有兩次機會與家人告別,若回去第三次,他的靈魂將會困在身體裡面終生成為植物人;然而,王克強不得不回去,第一次是為了阻止過度自責的兒子王曉天跳樓,第二次是當家人發現一張張他與小女孩的親密合照,誤以為父親曾有拋家棄子的念頭,他想好好解釋自己留下來的「秘密」究竟是什麼;第三次,回到眼看就要絕裂的家,他要求唯一看得見自己的兒子打開桌上的繪本、打開他送的生日禮物,一切真相大白,沒有人要離開這個家,王克強一心一意只想告訴家人,你們值得擁有的愛,無異於任何一個「正常家庭」能夠擁有的。
將此單純的劇情線化為不凡的原因,除了每一位角色的深度刻畫之外,另還有三個關鍵因素:一是以音樂劇為媒介,二是悲喜節奏的穿插,最後則是氣勢磅礡的開場。
首先,台灣近年的音樂劇作品愈來愈多,但若問到近期看過最成熟的音樂劇,我個人當推《撲克臉》莫屬。本戲的音樂並不存在「公式化」的節奏(以歌舞做為每一幕的開場或者結尾),而是完全依照情緒疊升行走,因此格外自然。除此之外,這是少見劇中七位演員的歌唱素質其一,表演能量也整齊,觀眾不需要在偶發的破音(或者走音)處捏冷汗。再值一提的是,飾演王曉天的呂承祐,以及飾演日本人的宮能安,皆因表演特殊需求不能以正常嘴型、發音咬字唱歌,但想必導演堅持讓人物的性格一以貫之,而不選擇為了藝術美感犧牲角色特性。雖為音樂劇,但場上完全不設字幕,是故觀眾聽到的,不光是「字正腔圓」的發音,還有「竭盡力氣」想讓你聽懂歌詞,相信這對演員來說,也是一大挑戰。但從結果來看,我相當認同這樣的安排,畢竟全戲本是環繞著不完美的完美、探討不正常的正常。
再者,編劇王悅甄與導演曾慧誠的悲喜調度流暢,使得全戲並不沉重地讓人疲乏,也不會戲謔得令人感到輕浮。劇中理應是情感最沉重的一段:剛得知新生的兒子患有「莫比斯症候群」--這樣的打擊若非親身經歷,很難理解其痛苦及龐大的迷惘,是故創作者並沒有處心積慮地呈現出來,卻反其道而行,讓此段落以醫生(林聖倫飾)載歌載舞戲謔呈現,這一來顯現醫生做為旁觀者的冷靜,二來彰顯父母得知狀況時的不知所措,兩相疊和愈顯荒謬;不僅如此,所有情緒太重的段落,本戲全以詼諧的手法處理,例如讓林聖倫男扮女裝成為不講理的歐巴桑,大罵:「你兒子有病不要帶出來。」而遠道而來的日本人佐藤先生(宮能安飾)以不協調的中文硬聲回嘴:「你才有病!」;再例如班上同學是如何欺負王曉天、老師又如何雪上加霜的詢問家人:「要不要考慮把兒子轉去資源班」--觀眾理當握緊拳頭想替王曉天出一口氣,卻因創作者已先行醜化了這些「反面人物」,是故即便觀者如我一路哭哭啼啼地看完這齣戲,結束的時候依舊難掩笑容。
最後,不得不提驚人的開場,「投胎拍賣會」:天使嚮導引領眾人投胎,從彼此的對話當中得知:1.人只可以投胎當人2.每個人只能選擇出生的家庭,但不代表能夠決定你的未來3.投胎的籌碼是「星星」,因此所有的靈魂一字排開,將「做好」的星星丟到天空,成為自己拍賣會的籌碼。
第一個出現的「人生勝利組」家庭,讓所有靈魂搶瘋了,其中一位梭哈了他所有的星星,投胎轉世成為王克強;第二位因熟知單親之痛苦,終於決心來生要再讓一個單親媽媽得到幸福,轉世成為許淑芬--接著又出現了一個家庭,沒有任何資訊,僅畫有簡單的微笑,看似單調無趣,卻有一名靈魂憑著直覺說:「我要成為他們的孩子,這家人看起來很幸福」便毅然決然投奔這個家庭,而他就是王曉天。
就戲劇情節來看,若刪掉開場其實並不影響觀眾理解,但作為《撲克臉》的思想核心來說,這一幕是全劇的關鍵。即便投胎後的他們完全失去了記憶,認為自己的出生純屬偶然,但是觀眾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而這也是惟有戲劇才能夠做到的事情--每一個家庭都有各自的苦難,可是只有來到劇場,來到一個似真似假的空間,能夠讓人在九十分鐘的故事相信,所有的偶然都是經過選擇而來,而做出選擇的人,在那一刻對於能夠擁有幸福這件事,深信不疑。
安德魯・所羅門花費十年的時光,探訪千戶擁有異常孩子的人家,寫出《背離親緣》這本巨作,我尤其印象深刻在尾聲的一段話:「一個人在強調悲傷或喜悅時,都是誠實的,正如一個人在談論上方的藍天時未提到腳下的褐色大地,也並非說謊。我採訪的家庭雖大多強調抬頭往上看的藝術,但依然非常誠懇。我並不羞於分享這些故事中偶爾透出的狂喜,拒絕承認美麗與真相必定勢不兩立,也不信痛苦不能是龜兔賽跑的兔子,最終敗給代表喜悅的烏龜。」--(2016:384)【2】《撲克臉》的珍貴之處,在於不僅講述家庭的辛苦,更張顯了那份「狂喜」。異樣的眼光不會中斷,意外不會忽然轉變為奇蹟,但美好的事情也會持續發生。劇中有一句台詞能夠做為註解:
-「這是我女兒畫的,你看,裡面的人都好開心。」
-「畫中的人都沒有臉,怎麼看得出他們開心?」
-「我們一開始也這樣想,可是她說,我們太在乎人的表情,而忘了週遭的風景,你看,畫中天氣這麼好,小女孩還舉起了雙手……」
能比常人更加關注此刻,珍惜生活裡的微光,凡此種種就是一隻代表喜悅的烏龜,他將持續緩慢地爬行,有一天領先所有苦痛的記憶,讓喜悅鑿刻出生活軌跡。這是即便沒有表情,也能夠讀懂的印記。
註釋
1、這裡指的改編經驗,為筆者於2015-2018年為勵馨基金會撰寫台灣版本的《陰道獨白》劇本,命之為《拾蒂》。四年間採訪對象無數受暴女性,有感於此,故做此揣測。
2、《背離親緣(下)》安德魯・所羅門(Andrew Solomon)著,簡萓靚譯,新北市:大家出版,2016年1月。
《撲克臉》
演出|四喜坊劇集
時間|2018/06/01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