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的房間裡,掛了一張畢卡索(Pablo Picasso)的複製畫《畫畫的保羅》(Paul dessinant,1923)。小時候的回憶即是邊聽著枕邊故事,餘光一邊瞄著保羅。經年累月下來,保羅於是成為一種召喚物,每每憶及此畫,想的第一個是,嘿,你知道,其實畢卡索也不全然只畫那些奇形怪狀;其它更多意義是童年,是家庭,是愛,是喜愛塗鴉亂畫的我與保羅的互文。
當關尼(古曼筠飾)看著掛在床頭的肖像畫,看著古石橋,看著玉米田,看著紅穀倉,一如麥穗之於狐狸,那種種召喚物之於關尼總是與克里斯賓共度的日子。所謂藝術不需要什麼高明的見解,能從生活有所感召,自回憶有所體悟者,即是藝術。就算是被克里斯賓評為「對藝術的見解就和下等生物一樣」的哈格醫生(陳緯軒飾),也還有自生活、自回憶感召美的能力,從他在客廳壁爐上掛著女兒艾達(黃詩淳飾)於克里斯賓的畫作背後的塗鴉可見一般。看看哈格醫生!他甚至能說出像「我們現在有兩個關尼了,一個是真的的,另外一個是畫上的——」這種話!只可惜他的心靈到底無法企及他偶然道出的真理,整個人反全給物質利益蒙蔽了。這樣的感召,我們還能在小情侶蘇珊(高庭芝飾)與布魯斯(徐繹展飾)的組合見到:布魯斯為蘇珊與艾達畫了張像,哈格太太(林冠君飾)視之為土芥扔進壁爐裡。這場戲實在有些惡趣味,我很清楚的能在觀眾席看到布魯斯畫的肖像,那畫技實在還比不上國小女生畫的公主圖。怪不得哈格太太要扔火爐裡,我心裡想,怪不得反對他們結婚。但你也沒法怪蘇珊品味差,那畫可是愛情加持過的。
無論懦弱貪財的哈格醫生,或強勢虛偽的哈格太太,又或自倫敦來的客人達倫、旦文波、羅森(許元和、鄭雲生、黃旭鴻飾),都詮釋得到位且極富特色,加以精緻溫暖的舞台設計,走進劇場恍若時光穿梭,配合悠揚的古典樂,很好地呈現一個1930年代歐洲世界的氛圍。演員很好的抓著節奏,哈格醫生尤其辛苦,又是扮醜又是發動情節者,總之,70分鐘的戲像一場恰如其分的美夢。
我喜歡蘇珊與但文波互動的那場戲,在看到哈格醫生回家後緊張而困窘的藏起布魯斯的畫,實在可愛。一來它展現了整齣戲明快而活潑的調性。二者又回扣到整齣戲的主題,不為外人所參透、與個人連結而發酵的、回憶的、藝術的秘密。三、這又給我想到,好在蘇珊沒給旦文波這位藝評人見布魯斯為她畫的肖像,如此旦文波還會想見見這位年輕人嗎?請容我對那畫一提再提,由於它和整個精緻寫實的舞台調性相差太大,這衝擊反而使那畫與我,在這短短的演出時間裡產生連結,它成為一個實實在在與我生命連結的召喚物。
說到舞台,正由於其搭置精美——鉅細靡遺的程度到桌上的小西點、文具組備齊無缺,乃至克里斯賓的那些畫:古石橋、玉米田、關尼肖像呈現的質感在在令人驚豔(除了布魯斯畫的肖像)——,反而後來哈格一家用餐的一場戲,盤面無食,眾人默默的嚼著空氣的場景有些違和古怪。倘若能看見一個中產家庭用的一餐也許更好一點,也許從中更能窺見何以他們汲汲營營就這麼想與藝術掛勾、攀附上流階層的緣由。
劇末,一夥人總算見到藏在關尼箱子裡克里斯賓的畫作,燈光收束,聚焦於他們頂上,他們合音唱起一首聖歌,宛若還有天使在旁盤旋著。這是所有人緊繃的情緒噴發的一刻,他們將各自的生命,也許慾念,也許悲憤之情,或對藝術純粹崇高的激賞與愛層層潑灑在克里斯賓的畫上。意義不斷在舊作中誕生,油漆未乾,色彩背後盡是人世間的無常荒謬。
《油漆未乾》
演出|復興高中戲劇班
時間|2017/05/17 19:00
地點|復興高中實驗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