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鍾承恩(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台日韓團隊共製(M.M.S.T/自然而然劇團/差事劇團)以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奧賽羅》為底本演出《奧賽羅 2.0 / 3.0》兩版本(下分別論述時以2.0版、3.0版簡稱)。《奧賽羅》原著講述了威尼斯的摩爾人將軍奧賽羅(Othello),其麾下的旗官伊阿古(Iago)由於嫉恨被提拔為副將的凱西奧(Cassio),因而利用了奧賽羅的妻子苔絲狄蒙娜(Desdemona),造謠其與凱西奧通姦,從而將周遭的所有人都捲入悲劇之中。本次的《奧賽羅 2.0 / 3.0》則從第四幕第二場開始,此時的奧賽羅已經全然相信妻子的不忠,而直接地與其對質和羞辱。然而兩齣戲節選故事後段的高潮,以及大量還原了原著台詞,顯然其重點並不在於文本上的改動,而更在於如何以身體的表演,展現對於莎劇作為現代劇場的「古典」之思考。
2.0版早在觀眾進場以前,演員就已經以一橫排,被配置在了舞台深處。演員刻意凌亂的髮型以及素色的袍子,搭配一手持長杖一手猶如法印的身體姿態,恍若一尊尊羅漢雕像。每個演員都有一條向觀眾延伸的長條枕木,絕大多數演員的身體表演,就發生在各自的平衡木上。這樣的表演條件,促使演員無論是立於後方,還是從雕像的狀態解除,向前出場進入到角色,都時刻維持著高強度的身體張力。2.0版這種近乎苦行的表演狀態,回應了當代表演身體與現代劇場典範之間的緊張感。
在《奧賽羅》的文本以外,舞台前方特地留出了一塊空間,此區域乃是為了演出伊始才出場的旁白所預留。這一個旁白的角色,並不屬於《奧賽羅》原著,其服裝造型也異於演出的諸角色,其身體為大量的廢報紙所掩蓋。除了在幕間起身,以猶如歌隊的立場就故事給予評注外,絕大多數時間它皆如斷線人偶般趴伏在地面。此一角色較為直白地體現出了超越《奧賽羅》文本的表演態度,與枕木之上,在聲音表現的同時,並沒有落下身體表現的現代劇場神靈相比。台下被廢棄新聞所吞噬的身體,則只剩下了徒具情感渲染的語言。
奧賽羅 2.0 / 3.0(差事劇團提供)
相對於2.0版將自己逼到極限來反襯當代對於身體的無法想像,3.0版則以不同的形式來回應同一個命題。首先,在2.0版中,前述遊離在故事之外的角色被拿掉,改由伊阿古來發揮此功能。2.0版中儘管伊阿古確實具有與其他角色的差異性,例如不持長杖,以及可以橫向穿越到其他角色的表演空間中等特性。但總體而言,2.0版的伊阿古仍然服膺於《奧賽羅》的敘事與表演邏輯之中。然而在3.0版裡,原本六個角色一排的軸線配置,被切碎為了5x5的矩形陣列。並且每一個方形矮凳的距離頗大,演員的移動在大多數時間中,都必須依靠伊阿古扮演者扛起,以轉換到不同方塊上演出。除了此種進行方式的差異外,3.0版的演員雖然也在角色發言以外的時間維持著特定姿勢,但相對於2.0版全然復位的雕像質感,3.0版則不時會帶有機械性的擺動。而伊阿古除了作為移動角色位置的調度者之外,更是藉由跳上木凳的瞬間讓舞台燈光亮起。這些節奏與形式的安排,更加後設地提示了演出的劇場現實。
儘管3.0版的伊阿古從未明確地脫離其角色,但從身體的表演上,除了上述提及在場下游離,搬動其他角色的狀態外,當伊阿古躍上舞台,也不僅具備著敘事邏輯中,彷彿舞台劇人偶的機械身體。相較於其他角色待機時的機械性,伊阿古的待機狀態,往往轉換為表現其非自然的肢體扭曲。這種心理掙扎的表演,與其說是基於伊阿古的角色塑造,不如說是作為後設角度的調度者之身分,在躍上舞台後的殘影。回到兩版本皆直接切入故事後期,而並沒有交代伊阿古動機的形成來看,我們更能夠確信那種掙扎並不是關乎角色塑造的問題,而是一種後現代的自我定位下,身陷在莎劇經典中的無法逃脫。
對於《奧賽羅 2.0 / 3.0》的身後,始終存在著一個無法迴避的原著(1.0),無論是將其再現為神聖化的古典雕塑(2.0),還是後現代的賽博元件(3.0),這樣的「版本更新」,皆不斷提示了當代身體的貧乏與卡頓。然而,儘管在問題的揭露上,《奧賽羅 2.0 / 3.0》出色地透過這些形式而成功提問,但作為一種本身也具有著悲劇性色彩的實驗,它也無可避免地在這樣的自我檢討中,具有著宿命論式的困境。例如,3.0版的伊阿果或許藏著一個更為激進的態度,使那樣的內心掙扎,以及忽略前情而讓角色行為所具備的純粹毀滅欲,成為了一股挑戰的力量。然而當以《奧賽羅》作為現代劇場經典而攬鏡自照時,卻似乎也已經寫定了,無論是再多的X.0版本、再多憤而起身復仇的伊阿果,終究無法逃脫莎士比亞的陰霾。而這樣的敘事模組,一旦輕易成為了新的悲劇語言時,批判的語彙將使自己真正成為一個精緻而不斷再生產的模型。
《奧賽羅 2.0 / 3.0》
演出|M.M.S.T/自然而然劇團/差事劇團
時間|2025/04/20 14:30、17:0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一樓實驗劇場、華山1914文創產業園區烏梅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