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文君(策展人、稻草人現代舞蹈團製作總監)
新住民/移工/移民者們(後簡稱移工)的故事通常都跟身體的在場與不在場有關,他們離鄉背井來到台灣工作的生活空間大多狹小簡單,其勞動所留下的汗水與淚水,總在不確定的未來希望之下,在浮游搖擺當中取得生命的平衡,刻畫著各種身不由己的身體印象。除了關於他們漂泊異鄉工作的生命故事之外,還有著另種一面向,他們仰賴手機通話或視訊,喜歡做直播也愛看直播,那是他們排遣壓力療癒心靈的平台,更是作為連結家鄉和世界的窗口,而在那個發光螢幕上所展陳的各樣身體,是充滿活力旺盛且相當直白真實的表現。
如果不是疫情影響,舞蹈作品其實很少會在螢幕介面為導向的線上平台做售票演出。就像我們習慣於劇場裡觀賞真實的表演者身體在眼前撞擊腦細胞的視聽覺體驗,旁邊會有觀眾一起共享舞台聲光魅力的沈浸感受,甚至是一種選擇自由,自己的感官來決定從何或從哪去觀看作品的中心、去理解作品的角度。然而當同樣的舞作,同樣的演出段落、場面調度都轉換成影片做線上呈現時,觀賞的意義就變得不太一樣,甚至是面對一個發光螢幕的介面,要感受同樣舞蹈所欲呈現的概念意涵時,有可能會因為鏡頭、畫面的主導與壓縮,削弱了原本編舞家所想要達到的力道。
我購票觀賞滯留島舞蹈劇場《浮游體》線上演出場,用電腦連接二十八吋VA寬螢幕來觀賞舞作,從影片裡看到的舞者們各種表現,可以明白現場必定是充滿能量與勁力的身體演出,而影片也把現場演出的每一段編舞的動作組構和重點,做出了相當中肯且平鋪直述的呈現,猜得出有兩機(或三機)的拍攝視角去「紀錄」著完整的演出。只是透過16:9長寬比所獲取到的畫面,平面化了舞蹈動作的立體與層次,也因為影片著重在舞作整體的展現,以致於難以進一步深入感受作品概念關於移工議題更內在詮釋的鋪陳。我沒有看過現場演出,只能透過鏡頭的移轉和剪接,嘗試去捕捉我對舞作概念的連結想像:
舞作架構非常簡單,一開始舞者身著膚胎舞服,以精練的身體技巧舞動來表現勞動者的身體能量與張力。接著是大量落雨的橋段,使得舞者近乎裸身的背部和肩膀布滿水珠,像是辛勤工作後的汗水,而落了一地的水灘,也讓人聯想未乾的淚水,是否象徵著移工離家孤苦飄盪不安的心境。之後藉由水的濕滑特性順勢讓身體游移至舞台各處,如同移工們漂泊的生命——猶豫、挑戰、掙扎。而後轉場舞者們站在大型動力舞台的搖擺平台上,在搖晃狹窄的面板上做著雙人或眾人,各自或群組的接觸、交會然後分離等的舞蹈表現,都切題表現出編舞家對於移工群像的詮釋與想像。線上影片其實只有短短四十五分鐘,我好奇著短少的五分鐘(售票頁面標註—劇場演出全長:五十分鐘)是刪除了哪些片段?有些懸念是否還是需要去現場觀賞補完呢?!
線上演出的影片製作其實可以跳脫紀錄實體現場演出的思維,相信有許多重新詮釋或強調舞作概念的表現手法,在『售票』前提之下,用「因為讓觀眾看到全版作品所以設定付費方式」觀點來去經營並無不可,但是否可以更進一步思考,除了將現場舞蹈演出以紀錄舞作的方式剪輯呈現之外,有沒有可能藉著『發光螢幕』這個介面平台的特色,去嘗試如何重構舞作在鏡頭語言下的表現力,這牽涉到創作者與觀眾之間關於控制與自由,以及主導和選擇的拿捏,端看編舞家甚至需要加上影片導演的共識及默契去再次創作的。就像是移工們對於自身日常用那小小的發光螢幕去完滿生活的所思所想,而舞作也是可以藉由鏡頭語言、影像剪輯和腳本設計的方式,讓影像裡演出者的身體展現,甚至是內涵的敘事節奏,與視覺畫面的美學構成,得以貫徹舞作變得更加深刻,甚至強烈到讓觀影者揪心激動的。
浮游體(滯留島舞蹈劇場提供/攝影黃煚哲)
實體演出的觀看永遠比觀賞線上影片有著無法取代的臨場感體驗,但作為一個只能接收到線上演出呈現的購票觀眾,受限於影片以紀錄現場導向的製作做法,以至於無法對舞作有更深入的連結與感想,留下無奈的懸念。而描述移工的作品有很多樣態,因角度與詮釋方式不同展現著不同層次的討論,若站在文化平權的角度延伸思考:舞作是以移工為概念主題做發展創作,現實上可能很難邀請到他們親身進劇場來觀賞演出,然而線上演出形式是否反而開啟了一個創作者可以與他們交流對話的方式,如果能夠讓移工們使用手機上線來觀賞這齣詮釋他們生命敘事的舞蹈作品,那麼把劇場演出舞作放到線上平台播映,就不單只是為了無法親臨現場的觀眾,而是讓更多不同身分背景的人有機會碰觸到創作者直面台灣議題的表演藝術作品,或許在發光螢幕的背後將產生另一層深度特別的意義吧。
《浮游體》
演出|滯留島舞蹈劇場
時間|2021/09/30 19:30
地點|線上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