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福爾摩沙台灣,四百年來,在霸權輪替的夾縫中,這塊土地上,不同的政權、相異的人種來來去去,留下了豐富的故事與文化痕跡;例如,最近因為一本書寫日治時期,在臺灣出生的日本人,而引起「灣生」話題之《灣生回家》(田中實加著),其同名紀錄片也將於2015年3月上映。而這段與台灣這塊土地,緊密相連的歷史,也引起了南台灣劇場工作者的興趣。由台南鐵支路邊創作體推出的年度大戲《灣生》,以迥異於日本立場的在地觀點,編導將灣生這個話題、一段「灣生回家」的故事概念,另闢蹊徑,不著痕跡地連結了台灣自1949前後至今,這塊土地上多元族群的衝突與融合,最後終能回到愛與諒解。輕巧的故事用植物生長為隱喻,帶出天、地、人合一的東方智慧,為2014年的本土劇場創作,劃下了一個美麗的驚嘆號。
灣生是特定時空、特定族群的產物,這名詞敘述的主體是日本(人),對於台生日本人返回出生地的旅程(灣生回家),一位台灣編劇該從哪個角度描寫?這是我進劇場前,最大的好奇。結果,本戲的編劇(陸昕慈)沒有落於俗套,用台灣這塊土地多元的文化背景創造角色(灣生、閩南人、外省人、陸配),將故事的個人鄉愁,擴大為這塊土地對於人們之包容與愛,掌握住了一個有深度的本土觀點。
故事大意為一位灣生SUSUKI爺爺(農林改良專家,陳柏廷飾)的返鄉,結果意外住進當初愛人秋菊(台灣人,母親為日本社長家的幫傭,范時軒飾)的兒子振中(劉千碩飾)所開的民宿,勾起了這段被戰爭中斷的舊時代愛情。編劇以現實與記憶蒙太奇式的交織,一方面讓線性的故事有合理的敘述脈絡,另方面清楚交代了這對舊情人交往,一段台語、日語之雞同鴨講,但因為愛而開始相互學習融合之過程。
而故事的精彩設定,是振中這個外省二代的角色,因腳瘸無法工作,守住一間快被政府都更的日式老房與一棵大樹,種種不幸際遇導致憤世嫉俗,整天用外省腔國語罵政府,而他所娶的老婆小蘭(林竹君飾)是陸配,看似是小氣貪錢、大嗓門的刻板印象,但對於這塊土地的認同,卻讓觀眾感受到更深刻的人物情感,譬如有一段她跟老公鬥嘴說:「…你不要再叫我什麼大陸妹的,湖南省長來台南時,老娘可是拿著抗議牌,站在最前面抗議的那一個,你們這些老男人,平時罵政府罵的可是兇的,真要抗議,還不是一個個躲在老娘屁股後面,要比誰比較像台灣人是不是…」。
所以在這個跨越兩代的故事中,上一代SUSUKI與秋菊的愛情(灣生與台女)之後,緊接是台灣殘酷的現況,政府急著開發要拆日式老房、外省二代的弱勢孤寂與陸配的強悍支撐,而兩代都是兩個國家人民,兩種文化從衝突、相識到相濡,而這不正是台灣這塊土地,四百年來的某種真實寫照?
人世間的紛擾豈能輕易斷定是非,編劇並不糾結於這人與人、文化與文化的無盡紛擾,帶有禪意地將道理交給大自然來訴說。劇情一開始就鋪陳了,一棵當初SUSUKI跟秋菊一同種下的樹,過了六十多年已經長成大樹,SUSUKI爺爺就是從這棵樹認出了秋菊住的屋子,然後劇情到了最後,就是他此趟返鄉的目的,將一棵他親自研究改良(年少的承諾),台灣欒樹與日本銀杏交接的新品種樹苗,種在最適合的地方(台南)。這兩棵樹,前者是屹立不搖繼續生長的大樹,後者是文化混合、新品種的樹苗,只要細心灌溉,終能長成大樹,只要政府不要為都更砍掉這些樹(歷史與文化),大自然的道理便能在其中顯現。
這齣戲的成功,導演張永智功不可沒,首先是選擇了抽象、簡潔、象徵式的舞台(鄭仕杰設計),來呈現劇本中不同的發生地點,大樹用兩根白色柱狀圓桿表示,高低台階創造不同的場域空間,後方平台中央,立著一個日(台)式木門,整個空間這不僅因應劇情需要,更是抓住了一個時間無盡循環、天地人和平相處之道。
譬如有一場是振中晚上睡不著,從右上舞台的房間,闖入左下舞台SUSUKI爺爺的房間,這房間原來是秋菊的臥室,振中在媽媽房間的照片,認出眼前這個語言不通的日本人(鬼子)原來是媽媽的愛人,一骨腦將他心裡多年的怨恨(媽媽想著舊情人,不願面對親生兒)吐出,而眼前這日本人是聽不懂的。他帶著滿腹辛酸躲到舞台中央、小門後面蜷縮在地,是陸配小蘭喚他回右上舞台的房間,幫他套上一件新買的衣裳,而最後他縮進老婆的懷抱之中,像胎兒回到母親的子宮之中,這一整場像是一個循環,一場連結天地自然的療癒過程,兩個男人與兩個女人,因為有愛而抒發、解開了深藏的人生之結。
音樂人背景的導演,在全劇的音樂(馮士哲設計)運用上,自然是功力深厚,整體音樂、音效處理細膩,多首台灣歌謠的運用,例如《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是時間回過去的暗示,更是情感氛圍恰到好處的鋪陳。並且,還特地為本劇安排了一首好聽的主題曲《灣生》。
儘管幾個演員的表演還有改善的空間,戲尾的收場還可以更簡潔,但是瑕不掩瑜,一個通俗易懂的故事,輻射出了深刻的在地意義。鐵支路邊創作體及整個劇組的用心製作,值得大力稱許。
《灣生》
演出|鐵支路邊創作體
時間|2014/12/28
19:30
地點|台南市立文化中心原生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