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還親愛,就別忘懷-身與聲《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III》
12月
03
2019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III(黑眼睛跨劇團提供/攝影陳藝堂)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23次瀏覽

廖于萱(台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碩士生)


音樂性,或者說,某種聲響韻律,是怎麼出現在身體裡,形成意義的?而舞者的身體又如何與不同層次的聲響——音樂(music)、聲景(soundscape)與聲響訊號(signal)——即興共構?或者說,聲音還可能透過什麼途徑去再身體化、舞蹈化?兩者之間的連結,除了對節拍或旋律,在劇場中還可以有哪些形式?

這些問題在余彥芳2019年獨舞作品《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III》(以下簡稱《消失III》),有多層次且精彩的實驗。本作品由黑眼睛跨劇團主辦,由編舞家余彥芳邀請聲音設計蔣韜、燈光高一華、空間設計歐陽文慧等人共同合作,而提議的主題,是編舞家去世兩年的「父親」:余雙慶。

《消失III》在開演和演出之間,並沒有明確界線,沒有「正式」開演的界線。余彥芳以過往作品幾乎不曾見過的「一個演戲的舞者身體」,開展一種相對溫和、自然流暢的質疑:「何謂不恰當的看表演禮儀?」,例如招呼觀眾吃滷味,或是把「貌似開場白」放在開演約十多分鐘後。日常生活也是即興展演,而舞者將生活現場提煉為展演元件,建立了作品基調——所有舞台上的父女關係皆源自生活,而生活的消失是一件很日常的事,面對消失的日常性卻不是。

創作和想像,有時會成為抵抗消失的火把。兩者長久以來被視為某種神秘且唯我式(solipsistic)的過程,是從個人內心深處無法預期的浮現出來,時常連結直覺、啟發性或精神性,而在概念上與身體分離。這種身心二元論背後,反映的是身體如何被當作一個獨立整體與音樂(他者)產生連結的認識論。不過,當代身聲研究立場逐漸轉向兩者互為主體性的多重建構關係【1】,身體擁有生物、社會文化與歷史等不同層面上的含攝或再現,音樂/聲音也具備社會所建構出來的意義操作空間【2】,而兩者的互動關係,便形塑出不同立場與論述脈絡下的感官經驗研究。例如,從音樂學者Eric Clarke描述聲響意義建構模式的生態取徑(ecological approach)理論來看【3】,身體(包含聽覺)是在特定時空環境中製造和經驗音樂,因此「環境」與在場事件的訊息化,就成為理解身體與聲音關係的途徑,藉由持續性的非語言溝通形式、動能與流變過程,建立起身體—聲音關係的可讀文本。

在《消失III》裡,這個可讀文本跨越調性音樂、聲景與聲響訊號概念的應用面隔閡,從劇場複合創作元件中提煉出作品的兩個重要面向,一是日常性,二是多重時空的敘事張力。前半場,余彥芳用幽默的戲劇線和肢體動作,模擬父親一天一天活下來的脈絡,每一次早起、套上衣服,都是一件一件遲暮,老去的筋骨。每個人都有父親,但與父親的關係,每個人都不同。她在身體與音樂/聲景的對話之中尋找「什麼是父親」的證據,像記憶的仿生術,人不在場,卻動起來,舉重若輕。這種舉重若輕的日常性無所不在。例如,余彥芳講古父親的個人史與家族史,是如何鑲嵌在台灣一個世紀的歷史變遷中,社會的集體記憶忽然被拉得很親近;或是,重複模仿父親牽機車的動作,包含摺棉被、投籃和刻印章姿態,都一絲一絲將父親日常的身體提煉成女兒身體裡的舞蹈,回憶簡化了這些提煉,又以華爾滋的韻律再現。余彥芳選擇用柔軟而直接的身體語彙,面對死亡帶來的剝奪感,摸索關於放手與不放的課題。

另一個讓人驚艷的日常性設置,是音樂/聲景/訊號與身體之間,節制而關鍵的連鎖咬合(interlocking)。演出一開始,蔣韜將飆舞劇場外馬路的實時聲景借進場中,舞者在開放感的室外聽覺空間裡,延伸父親在室內的晨起夜眠,接著擷取、增強聲景中特定頻率波段,疊合綿密的泛音列、彷彿脫離現實的金屬感襯底音場;後又交錯余雙慶家中實地錄音的對話與鑲嵌在動作中的物件聲景,看不見但聽得到,而舞者身體隨著劇場內外聲響的音量、車速或物件聲景而即興呼應與變化。作品前半段大量模仿父親口音與姿態,也構成聽覺意義的展演;中間出現兩首調性音樂,《快樂鳥日子》卡拉OK與芭蕾舞《胡桃鉗》的〈花之圓舞曲〉,平凡自得的常民感在重複中拉出樂外之意;三聲道口述訪談搭配白布下的人形剪影,像舊事的標本。

當這些聲響出現,結合身體、物件訊息,作為情感狀態的媒介【4】,便形成搞笑和哀傷、靜止和流動、焦點和環境並行不悖的故事性與異義空間。


父後女兒的多重時空

撐開異義空間,就構成《消失III》的多重時空與敘事張力。有研究顯示【5】,為跳舞而創作的音樂,通常會具備旋律或清晰穩定的節奏,例如獨立個體為了能夠溝通或共時演奏,而設定、尋求共同速度或音樂結構;但是,《消失III》在最後回到純粹的音樂(預置鋼琴)與舞蹈即興,兩者並不仰賴共同節奏來連結,也拒絕旋律或曲式結構,而是保持各自的質地、時間與感官速寫,有機斡旋,沒有誰是背景或附庸。這種美學意義上的平衡,使整部作品從具象到抽象的轉化過程產生敘事張力與說服力。

物質、鋼琴聲與身體關係象徵了記憶的形狀,當投影過余雙慶的巨大白布在舞者腦袋上執著不休,忽然就明白,這是一場放不下的、流動而疲憊的、飄忽不安的糾纏與心結,並且珍惜著與之搏鬥、臣服或共生的此地此刻。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多重時空敘事片段,出現在圓舞曲場景。從女兒解說、複製父親牽車的身影,搭配印章店刻印的實錄聲景,再在複製過程中將牽車姿態抽象化,以花之圓舞曲三拍子節奏框出身體韻律,市井父身的優雅。這裡交織了屬於女兒的回憶、父親真實的片刻、印章店生活場景以及作品展演當下。在這四個向度的敘事時空裡,聲音與日常動作舞蹈化的軌跡更立體,壓縮出作為一個女兒的父後處境與情感。

近幾年,余彥芳持續引介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舞蹈創作方法,叢生出另一種「如何創作」的想像【6】。一如過往作品,除了擅長利用美學上的對比,將借景或借物內化、舞蹈化,她也挖掘身體與內在狀態在當下生命歷程中的關聯,隨機混合、延伸或打散重組各種父親的生活記憶與媒介。然而她也不斷自我質疑,就算《消失III》是歷年來具象性、敘事性最高,也號稱是最容易懂、最親民的獨舞,但如此由個人記憶生長而出的作品,會不會在形式上失去公眾意義。


「你記得他怎麼穿衣服嗎?」

節目單裡夾附信封問句、空白紙張,打開一看,發現是個問句:「你記得他怎麼穿衣服嗎?」

不,我不記得了。但也因為不記得,更能體會無論肉體或記憶,「消失」都是一種過程。有時漫長,有時短得根本無從注意,可能連環也可能一輩子只一次。它並不歸屬任何事物的反面,也從不單獨存在,生活如是,回憶如是,面對死亡何其複雜的情感也是。

這是一場私人紀念,無疑也是一場公眾提問。《消失III》最終提議的,不是強硬抵抗或爭奪,而是歡樂與傷痛如同表裡,去還原際遇的質地。說穿了,消失如果有對立面,那也應該是愛。這次余彥芳用獨舞提議,短短一生人間擺盪,如若還親愛,就別忘懷。

如若還自由,別忘懷。


註釋

1、Kim, Youn, and Sander L. Gilman, eds. 2019. The Oxford Handbook of Music and the Bod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DeNora, Tia. 2011. Music-in-Action: Selected Essays in Sonic Ecology. New York: Routledge.

3、Clarke, Eric. 2011. Ways of Listening: An Ecological Approach to the Perception of Musical Meaning. Repr.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Albright, Ann Cooper. 2010. Choreographing Difference: The Body and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Dance.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5、Temperley, David. “Communicative Pressure and the Evolution of Musical Styles.” Music Perception: 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21.3 (2004): 313-337.

6、Novack, Cynthia J. Sharing the Dance: Contact Improvisation and American Culture. Univ of Wisconsin Press, 1990.

《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III》

演出|余彥芳、黑眼睛跨劇團
時間|2019/11/22 19:30
地點|驫舞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以個人生命經驗為題的獨腳戲、獨舞作,往往容易顯得自溺,卻未必能觸及並不擁有這些記憶的觀眾。余彥芳《關於消失的幾個提議》談的是父親的離去,但並不只是專屬於她的父女關係。她讓我們看見在時間作用下,事物如何消失而又復現。(白斐嵐)
5月
27
2021
《熊下山》及《Hmici Kari》為阿改及山東野合作的部落走讀結合餐桌劇場的系列展演活動。阿改協助調度部落文史及人際關係的資源,如商借場地、遊客接駁 ……,我們則專注於劇本撰寫、排演、劇場技術與設計。在基礎條件的限制下,即使盼望搭配華麗的燈光或絢爛的配樂,現實中卻得層層考量,比如是否要借電還是自備發電機,、某段音量過於龐大,會不會干擾到鄰居或讓小狗咆嘯等。看似簡單的行政工作,需要耗損相當的溝通工程,人際關係的稠密程度比蜂蜜還黏,比樟樹燒出的煙霧還猛烈,團隊成員總得細細梳理,說話再說話、確認再確認。
8月
23
2024
筆者有幸參與的2023年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的藝術策展「淺山行路人」,範圍橫跨五縣市,光移動就是場挑戰,「走入地方」是所有參與藝術家與策展團隊開始的起手式,這其中也不斷叩問「地方」如何被界定與其所連帶衍生的認同、族群、邊界等諸多問題。在籌備過程中拜訪各地「地方引路人」成為一個關鍵,透過多次實際走訪、聆聽、討論與溝通,許多作品在這個與地方來回互動的過程中而發展至最終樣態,甚至因應場域而重新發展。
8月
21
2024
對於徵件或委託創作來說,通常會有明確的目的與任務,而該任務也很可能與政府政策相關,例如利用非典型空間(通常帶著要活絡某些場域的任務)、AI、永續發展、社區參與等。一個不變的條件是,作品必須與當地相關,可能是全新作品或對現有作品進行一定程度的改編。可以了解這些規章的想法,因為就主辦方而言,肯定是希望作品與當地觀眾對話、塑造地方特色、吸引人流,並且讓首演發生在當地的獨家性。這似乎造就了「作品快速拼貼術」與「作品快速置換術」的技巧。
8月
14
2024
戲劇節與地方的關係略為稀薄,每年僅止於展期,前後沒有額外的經費舉辦其他地方活動或田調。又,由於地方民眾的參與度不高(光是居民不見得需要藝術就足以形成困境;加上更有效傳播資訊的網絡媒介不見得適合多為非網路住民的魚池),這導致策展上對於觀眾組成的認知模糊:既希望服務地方,又期待能吸引城市觀眾,促使以筆者為首的策展團隊萌生轉型的念頭。
8月
14
2024
綜言之,今年的「Kahemekan花蓮行為藝術展演」大膽化用戲劇元素,近乎從「單人行為」往「雙人、小組行為」延展與突破。即使觀眾與舞台上的行為藝術家拉開距離,但劇場氛圍濃厚的行為展演,反而透過聲光音效、物件應用及行為者「共舞、同在」而拉出不同張力,甚至在不同主體對原民文化認同/藝文工作、少數發聲、藝術/生命哲學等主題闡發不同意見之際,激盪出辯證與淨化之效。
8月
14
2024
換句話說,人與地方的互動經驗,會使人對地方產生情感,進而做出超乎理性的判斷。否則我們很難解釋,黃錦章從布袋戲團團長到文化工作者的身分轉變,以及那種持續為自身生活場域策動事件的動力;從張敬業身上,也能看到同樣的情感動力模式,令他在見到鹿港於鄰近工業及商業觀光夾擊時,自發性地舉辦文化活動,尋找外於過去的聚眾可能。
8月
09
2024
將物質文化的地方人文與民間精神活動列入藝術史,多傾於將它們當作擴充藝術史的材料。而如果以地方性為主體,「地方性的藝術」在階級品味擴張之外,則需要政治美學化與藝術政治化的行動介入,才能打破其固化的形態。在史觀區分上,歷史唯心主義傾於「菁英史觀」,認為「重大理念、人物、事件」才能製造出流動的歷史感,否認民眾在歷史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歷史唯物主義則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主張「人是環境的產物」,群眾才是創造歷史的力量。 此藝術史觀的源起分歧,決定了「地方性」與「藝術性」的發展脈絡。在當代文化生產語境裡,「菁英史觀」介入「民間環境」的同時,則又顛覆又模糊這兩個意識形態,在異化中擴張了地方文化的再生產。
8月
07
2024
「16th 新人新視野」三個作品之編創意圖新穎,表演者的身體展現與技巧皆相當純熟,作品段落轉承也皆具體而微的展現出來。然而,創作作品要從短篇發展到較龐大的中長篇篇幅之漫長旅程不易,作品中要推進的議題與串聯的意象之銜接手法較為生澀,讓觀眾在中途發生些許迷失。
5月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