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孟凱
是否要說戲子的故事,終究得用「戲」來說?
廖瓊枝封箱三部曲之一的《凍水牡丹》(2008年首演,施如芳編劇、戴君芳導演),編導在其之中安插入兩段廖瓊枝的看家戲〈益春留傘〉和〈焦桂英陽告〉,以戲中角色的歡喜和悲憤、雀躍和絕望,比擬廖瓊枝母親顛簸流離的戀情滋味;《女子安麗》(2019年首演,宋厚寬編導)裏頭,以《紅鬃烈馬》的番邦差異引導出朱安麗自身夾在原民部落與劇校生活的扞格處境;《千年舞臺—我卻沒怎麼活過》(2021年首演,王景生編導)的升降舞臺上,魏海敏再搬穆桂英、歐蘭朵、孟小冬,讓她在舞臺上的分身與她戲外的真實生命共和一曲。而在《問美.雲知道》裏頭的三段戲中歌仔戲,它們的任務較之前例,可說是十分直白——展現唐美雲風靡戲壇數個世代,技藝超群、風姿綽約的大師光華和傳承薪火。
意圖仿真卻又格外疏離
面對陳武康貫穿《問美.雲知道》全作(以下簡稱《問》),故作青澀懵懂的提問,唐美雲從不正面回答,而是反覆回報以表演示範和經驗分享。她四兩撥千金的口吻聽來格外有距離感,猶如是在某個演講現場或廣播專訪,搭上陳武康頗為矯作的氣質和語調,讓兩人彷彿是在「扮演」一個藝術家對談的場景,與台下的觀眾維持著一種若有似無、欲拒還迎的斷裂感。
問美,雲知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問美,雲知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在這樣一個意圖仿真卻又格外疏離的場景裏頭,《問》首先迎來了第一齣戲中戲,由唐美雲歌仔戲團閃耀青年團演出的〈張世真下凡〉致敬了唐美雲父親蔣武童經典的武旦絕活;接著唐美雲與多年搭檔小咪睽違三十年的〈千里送京娘〉,則重現改變唐美雲戲壇生涯的驚艷一幕;而最後唐美雲一人分飾三角,生、旦、丑風華盡獻的〈太真妃.招魂〉,更是將唐美雲的個人魅力和表演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
綜觀這三段(幾乎占了《問》大半篇幅的)戲中戲,除了第一段的〈張世真下凡〉展現唐美雲近數十年的傳承教習成果,後二者則都旨在發揮唐美雲本人的巨星氣場——〈千里送京娘〉展示的是唐美雲和小咪這對歌仔戲殿堂級CP,展現「戲狀元」堅強實力的〈太真妃.招魂〉更可說是單純的炫技橋段。
這些戲中戲確實滿足了在場廣大戲迷的戲癮,收穫了響徹劇場的掌聲和叫好。但這些精采的折子是否真的為《問》補述了什麼呢?從唐美雲的口中,我們已然知道唐美雲師承父母,依循血脈召喚的戲曲信仰。而這些戲中戲的確復刻了唐美雲戲曲生涯中的重大事件,但卻未能依此對於唐美雲的內心世界有更深一層的觸碰。
何需跨界實驗錦上添花?
再回到陳武康,除去最後一段〈太真妃.招魂〉展現了他對於物件與空間,屬於舞蹈家的敏銳和創造力,《問》大多時候我其實不大能理解為什麼是陳武康扮演這個引導唐美雲的角色?或者該問的是,當作品把一個屬於不同世代,在當代舞蹈領域才華洋溢、焦點盡收的舞蹈家擺在這個與歌仔戲大師共同博弈的位置時,我們該期待他們能擦撞出什麼樣的火花?就這層意義來看,陳武康在《問》中的那些隔靴搔癢的提問並不足以回答這個問題。
問美,雲知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攝影趙紹伯)
最後一幕,畫面投影出陳武康女兒在兩人彩排時的塗鴉速寫,和唐美雲父親母親年華正盛時的戲台倩影。唐美雲翻開父親照片那一聲哽咽,大概是全劇最貼近「唐美雲本人」真正心思的一個瞬間了,即便全場靜默,我也彷彿能感受到所有觀眾都在和她一同揪心難捨。但經歷前面一個小時多,唐美雲和陳武康營造出的的疏離和漠然,以及精湛的傳統折子所帶來的熱血噴張和激情不斷,這最後的真情流露固然感人至深,卻沒有建立在足夠的情感累積上,反而在整部作品中顯得突兀而窘迫。
《問美.雲知道》究竟問了什麼?全劇中唐美雲透過陳武康與觀眾分享的種種,或許在她的每一次專訪、講座、甚至是傳記中都已經回答無數次了;而唐美雲個人的舞台氣場和絕世魅力,又何需這麼一部跨界實驗之作為其錦上添花?倘若我們還有幸在舞臺上看到像唐美雲這樣的戲曲巨擘能再扮演一次自己,我期待屆時我們能跨越跨界形式的刻意求工和演員劇場的光彩爛然,讓藝術家能問其想問的、答其想答的。到那時,或許我們能夠彼此擁抱,在對方耳邊輕語「我們都知道」。
《問美.雲知道》
演出|唐美雲、陳武康、唐美雲歌仔戲團閃耀青年團
時間|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院
地點|2022/09/03 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