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團十六年,經歷大小創作計劃的自我鍛鍊,從讀劇、線上、到音樂會的艱辛歷程,躍演終於推出《勸世三姊妹》正式演出。巡演行程從高雄衛武營開始,觀眾口碑迅速傳開,半年之後,在難忍暑熱當中跳進台北城,讓那不斷堆疊的熱烈期待,有了著落。
宋家三姊弟(妹)單純短暫的返鄉之行,陰錯陽差地演變成一場爭奪瀕死長輩(大伯公)遺產的爭鬥,家族歷史的揭秘歷程,和生命認同的回溯之旅。在土地開發都更的現實背景中,三姊弟(妹)因為祖厝的所有權,被迫捲入黑道把持的逐利場域,和大伯公的家族糾葛;逐漸凋零的牽亡歌陣表演,原是宋家父母的專業,因為大伯公的遺願,而成為三姊弟(妹)擺脫「下下籤人生」的指望,最終更成為家人的情感認同。
機器神
就文本而論,《勸世三姊妹》雖以「牽亡歌陣」與親子關係為主軸,具體內涵卻更像是當代文化現象與社會議題的「大雜燴」:城鄉/地域差異、都更糾葛、多元性別、社群媒體,語言和音樂同樣具有這樣的混雜特色,讓觀眾能毫不費力地跟隨著大伯公,如「通靈少女」一般地進出那個既陌生又熟悉,既傳統又現代,既神秘又直白,既搞笑又嚴肅的「多重宇宙」。
既是「大雜燴」,又是「多重宇宙」,戲劇動作與角色關係中的許多「不合情理」,是不是就可以被「理所當然」地接受:宋國珍返鄉的真正意圖,究竟是什麼?如果只是為了取得地契、保住祖厝,為何需要弟妹同行?又為何會將地契如此重要的文件,遺留在無人居住的祖厝?宋德正為何能不顧對子女(特別是宋國珍)的深情與責任,為大伯公自願犧牲,留下讓他們無法翻身的債務,迫使他們流落異鄉?宋母鄭美玲,在三姊弟(妹)艱難的成長過程中,為何不見蹤影?為何面對宋國珍的質問, 閃躲支吾,甚至讓姊弟(妹)陷入阿獅與黑道設下的險境?她究竟是死是活?大伯公既然鍾愛宋德正,甚至勝過自己的親生子嗣,又為何讓他無故頂罪,甚至死於非命,卻不追究真相?為何對三姐弟(妹)離鄉之後的遭遇,漠不關心,卻以為利誘他們回鄉,重振「牽亡歌」風光,就可以補償前錯?阿獅與黑道的勾串,是重振家風的正義之舉,還是自私自利的貪婪行徑?又與開場時大張旗鼓的「陳雲霖」有何牽扯?
因此,宋國珍(與弟妹)的「下下籤人生」,不僅與她(們)自身的選擇無關,甚至與她(們)身邊親人的決定,都沒有直接的關連,卻只是各種不明所以的隱瞞與誤會所致。
最終,大伯公「神奇地」活了下來,都更爭議因為黑道落網而「神奇地」平息不見,三姊弟(妹)「神奇地」完成不可能的任務——在短短幾天之內學會原本必須長年鑽研的牽亡歌陣,化解了家族歷史與個人生命中的許多缺憾。牽亡歌陣,因此不只渡化了死者,讓他們能放下世間牽掛,安心西行,也同時渡化了生者,讓他們能放下遺憾記憶,安心北上。
只是,這一切都充滿了「機器神」的意味。
勸世三姊妹2023 台北站劇照(躍演提供/攝影林政億)
整體而論,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純熟流暢,值得肯定,兩批人馬在醫院搶奪大伯公,麗卿姨、國珍、國豪被阿獅囚禁,三姊弟(妹)為父親渡化的牽亡歌舞,是非常精彩的幾個段落;旋轉舞台的使用,是為靈活場景變換,並能讓敘事對話與抒情詠唱的交替串接更為流暢,卻因為舞台本身的沈滯感,和不同高度平台對演員動作的挑戰,而影響了換場的節奏,導致部分段落,特別是較短的過場(如國珍被阿獅誘騙到酒店,遭受黑道威脅的場景),有突然斷裂、莫名停滯的情形,是美中不足之處。
《勸》劇演員在戲劇表演與歌舞表現的協調,對音樂、語言的掌握,都有還不錯的表現,大致能展現本地音樂劇工作者多年努力的具體成果,只是在角色建立、情感演繹、與情緒表達方面,卻也有稍嫌誇張輕浮,經常用力過度的問題,缺乏細膩的起伏轉折,也更凸顯部分角色的刻板化傾向。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三姊妹的表現:整場演出,持續地將情緒維持在最高檔次,幾乎不曾有輕放舒緩的時刻,特別是大姐宋國珍,藉百無禁忌的語言作為護盾,全速前衝,如颶風一般掃過所經路途,毫無保留,實在很難讓我對她的「下下籤人生」有所同感,或對她最終與父母的和解,心生同情。音樂劇演員的表演,為配合音樂歌舞,或許要比一般戲劇表演更為誇張,但角色內在情感的細微變化(nuance),彼此間的糾結拉扯,仍然需要豐富的想像,和更深刻的思考。
舞台佈景陳設,相較於整個製作的規模,除了吸睛的牽亡歌棚之外,其餘物件,包括對導演場面調度影響重大的旋轉舞台,都嫌簡陋,製作品質有待提升;燈光、影像、服裝,與文本音樂一般,都有混雜特色,花俏、紛亂,讓人目不暇給,到了牽亡歌陣的高潮場景,更是火力全開、金光四射,確有創作者所期待的「嘉年華會」氛圍,只是在這樣的氛圍當中,是否還有可能傳達牽亡文化所寄寓的陪伴、回憶、勸善意圖?一陣熱鬧過後,吟唱齣頭是否還能在觀者心中繚繞不止?
政治正確的通俗劇
《勸世三姊妹》創作團隊對音樂劇的熱情與專精,對在地傳統的關懷,對社會脈動的掌握,都值得肯定;成功的製作對躍演團隊發展的指標性意義,殆無疑義,對音樂劇創作者念茲在茲的產業發展前景,也有相當重要的價值。只是,經過了三個多小時的熱鬧歌舞之後,我仍然無法避免,近來在劇場中經常感受到的無力感,不是因為演出本身,而是演出所映照出來的當代舞台/社會光景。
簡言之,《勸世三姊妹》就是一部「政治正確」的通俗劇,有充分滿足感官的視聽娛樂效果,對重要社會議題有正確立場,並且有適當份量的「勸世」、「勸善」意義,特別是宋國美最後撕掉車票,總結全劇的:「車可以等,幸福不能等」,讓全場觀眾哄然,標示的不只是一部票房成功作品的誕生,更是對這個時代的一個註解。
音樂劇作為最受一般大眾青睞的表演藝術類型,可以是社會現實的重要指標,也能讓我們從辯證的角度,激發出批判思考的可能:美國的經濟大蕭條時代,正是好萊塢音樂劇電影的全盛時期,銀幕裡的紙醉金迷,影院外的窮困潦倒,對照出「鍍金時代」的虛妄本質;1940-60年代的百老匯音樂劇黃金時期,呼應美國強權崛起的歷史事實,但也無法化解那逐漸蓄積的反文化(counter-culture)能量;當今百老匯最受注目的音樂劇《漢彌爾頓》,吸引了跨黨派、跨族群的觀眾,卻也更尖銳地召喚出劇場以外那個分裂對立日烈的社會現實。本地劇場界對音樂劇發展的討論,都不免要提及韓國音樂劇與相關影視產業的蓬勃發展,作為「他山之石」的參考,但,我們也不能忽略K-Pop、K-Drama的光鮮亮麗所無法掩蓋的,一般常民百姓必須承受的日益艱難的現實。
在台灣,我們是不是只要「簡單的幸福」就好?只要省去漫長前奏,直接進入主旋律的歡快就好?
《勸世三姊妹》
演出|躍演
時間|2023/07/06 19:30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大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