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蔡佩伶(2024年度專案評論人)
栢優座的《暗夜花香來》,從貢物凝露散出一樁畫舫上的兇殺命案。畫舫載著甫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齊天恆、縱情酒色與貴妃交好的皇商千雲宗、護送貢物凝露的夜族族長夜未央、為償債求生的流氓王小鹿、絕色歌伎李快樂;歡宴後皇商喪命、凝露被竊,氛圍急轉肅殺,在副指揮使公權力要求下,眾人一一自白案發經歷配合調查。而當事者們未言明的前事碎片,卻指向另一樁密謀。
前半場戲,五名劇中人依傍著名、權、財、色展開關係蜘網,宴樂是階級與認同的賽局,角色互動充斥品味判斷。突如其來的死亡肢解歡愉,戲劇類型機器作動,事件發酵,角色隱蔽身世驟現,資訊量驟增,令劇情逐漸迷離。死亡的血腥自然吸引觀眾視線,然而服務群像的細碎分場安排,割裂了故事的衝突樂趣。重大轉折皇商之死,消散在欲言又止的多方角色關係裡,死亡濃縮成一點猩紅,是走向推理劇的支點,失其應有分量。
碎片化的情節,各懷心事的人物,鋪陳及意外躍進躍出,聯手將兇殺案推上前線;情節提供的事實指向特定伏線:暴政必亡、惡者伏誅。散落的懸缺訊息形成一齣「推理群像劇」。若問起作品脈絡和歌仔戲在戲裡意味著什麼?兩者同樣幽微。
暗夜花香來(栢優座提供/攝影徐欽敏)
這番微妙圖景,也許源自表演形式跟戲劇類型之間潛藏難以跨越的落差——歌仔戲與推理群像劇的共生命題。歌仔戲本已承載諸多觀看期望,關於通俗、戲曲美感,甚至是一人一調、充滿火花的所謂「歌仔味」。而戲劇類型亦為滿足觀眾期望而生,代表編導期望呈現的作品風格。當歌仔戲、推理劇和群像劇三者必須並存,作品內部空間競爭形成難以忽視的案外案:故事懸浮於表演之上。
複合類型所需的劇情容量,抑制歌仔戲內在邏輯。也意味著劇本存在覆蓋表演形式。例如上半場的複雜角色關係變動,多為對話揭露,寄託語言載體的操作;有別於歌仔戲從表演或站頭啟動的展演慣性。其次,唱唸安排方面台詞多過唱段;部分唱段藉著曲牌音樂變化做戲。比方第八場千雲宗與夜未央對唱的【陳三五娘】唱段。曲牌音樂風格歡快,第一段唱奏樂如常,千、夜各表念想,第二段唱則是千雲宗清唱、夜未央唸白回應,唱句無襯樂,唸白之後才加入樂聲,訊息聚焦在唱句字義及回應;第三段唱先恢復襯樂,到唱段尾聲「太超過」三字再轉清唱。此唱段的音樂已立足語言之前,跳出語樂相合傳統,走向另一種戲樂相契的路徑。推理劇成立需要極大敘事空間,壓縮歌仔戲固有唱作形式。側面反映出推理劇節奏優先的思維,表演形式歌仔戲退居類型後方,變成作品裡的一項元素。
暗夜花香來(栢優座提供/攝影徐欽敏)
要說《暗夜花香來》最歌仔戲的面向,自然是演員部分。主演陣容四生一旦一字排開:吳奕萱、張心怡、林祉淩、陳書宴、謝欣雅,聲勢浩大;然而歌仔戲美學極重小生存在感,編劇選擇著墨角色差異化,並推出群像劇回應;然而在偌大的推理類型面前,主演群充分表現空間依舊內縮。編劇採取回溯、自白意圖填補角色全貌,各場次篇幅細碎,削弱戲曲專擅的情感力道;主演群交織疊構的前塵資訊,涉及創傷、政治、權力、暴力、群體以及位階,可惜缺乏鮮明脈絡的個體經歷;只拼出朦朧的敵人形體——所謂暴政。
拉開觀看的焦距,《暗夜花香來》似乎取戲劇類型及歌仔戲青年演員為引,試圖闖過「歌仔戲」及「戲曲」、「歌仔戲」及「劇場」兩組矩陣乘法的試煉。或許,真正癥結在歌仔戲如何在戲曲屬性與劇場場域的辯證中選取定位。這個問題不存在標準答案。新編戲樣貌反應出創作團隊認知。然而劇場意義建立在觀演雙方理解作品提供的符號系統,達成公約。安上類型只是新編戲的起步,還有語言、音樂、劇本與劇種特色的取捨平衡待完成。不僅僅是說一個故事而已。
《暗夜花香來》
演出|栢優座
時間|2025/03/16 14:30
地點|大稻埕戲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