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夢以邊緣,反抗 《癮・迷》
4月
25
2016
癮‧迷 (國家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722次瀏覽
陳元棠(專案評論人)

  到邊緣來。

  我們不能,我們怕。

  到邊緣來。

  我們不能。我們會掉下去!

  到邊緣來。

  他們過去。

  他推他們……

  他們飛起來。

—〈到邊緣來〉法國詩人吉洛姆‧阿波林奈(Guillaume Apollinaire)

這首詩中可說是兩人/方對話,也是一人的內在對話,我與我們,他與他們,可自一人(自我)推及所有人,就如這部戲,是一人與世界的對話,是一人感受推及世界,他提問,他探索,他掙扎,他做夢,在夢裡他是神,神是他。在《癮》裡面,所有意義都將反轉,消極是積極,死亡是生命,轉阿轉的,轉回創世之初就有的循環之路,「迷」則看似困住,其實也滲入自由。

《癮‧迷Needles and Opium》展現邊緣,夢是載體,音樂如河流,邊緣雖有著各種危險,但難道危險不也撐住了表面的和平?夢者相對於醒者,他受醒者壓抑,但醒者矛盾的是,防火牆並非萬能,兩方其實交融互滲,當夢者的邊緣美麗如此,就算犧牲也要沉浸其中,於此提煉再製,藝術。

原題中的「Needles」意指針頭,本劇一開始於演員身上投影出的人體經脈如迷宮,講述著透過針灸以痛治痛的原理,接著進入生命情感的迷宮。第二種是海洛因的針頭,看來是無限沈淪,卻也是以身創作的一途,除此,針頭也是一種觸感,一種從愛帶來無形的刺痛。「opium」鴉片,在使用後的身心不安,興奮,成為創作者靈感來源,拓展腦內開啟幻覺之外的廣大世界,兩者皆是一體兩面,也須付上代價,於此喻當人們遇生命情感難題時,那段自虐般的思念,無可(或不願)自拔的狀態。

就算在看戲之前,已經在宣傳短片與介紹文字上約略可想像,然而進了劇場後,還是驚嘆,感動,舞台上如電影卻又更立體即時的感官感受,是屬於詩的,濃厚傷感在胃裡結塊。在劇場表現了摔落谷底的樣貌,那些旋轉與影子之間,也許為觀眾打了預防針,未來就是遇低谷也不覺孤單。除了抒情之外,本劇也展現了藝術創作者的狀態,邊緣中求邊緣,以自身完成的,超越當時的世界。追溯不被理解的夢,追溯不被理解的藝術創作,羅伯‧勒帕吉自一間與兩位藝術大師時空重疊的旅館房間動了創作此劇的念頭,表現劇場無時空限制,招魂再生的特性。也因此本劇在內容與形式上充滿限制,也同時充滿無限,彼此呼應,不斷衍生,劇中投影的巨大針頭注射,是超現實主義者的童趣,更是反抗。

本劇以1949年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尚‧考克多(Jean Cocteau)在飛機上書寫「致美國人的信」為基底,舞台上他一翻身即飛上星空,說:「我是少數的自由人。」開展以自由為執念的代價,似乎是旅行者,心仍牽掛在某處無法動彈,似乎是盡頭,邊緣翻過竟是飛翔在滿天星空,星空中看似距離遙遠的星球,彼此之間隱密的關連,便是藝術創作的奧祕,要得這奧祕,歷程並不輕易,尚‧考克多看似頹廢虛無實則充滿力道的反抗,及當時的爵士樂手邁爾斯‧戴維斯(Miles Davis )於巴黎返回美國後的失落這兩人際遇,並當時政治與藝術正風起雲湧的氛圍,連結羅伯‧勒帕吉生活與思考,個人以藝術創作抒懷,嘗試解決執迷的痛苦之間,發現更多印證和隱喻,並藉尚‧考克多之言「你們不讓藝術家做實驗」提出:政治,道德與藝術的差異,藝術家站在邊緣的行動令世界害怕,於是,劇末的飛翔,如神祇般提出預言:「為夢而生將受罰」,看來是藝術家的宿命,也道出了「執念」存在的必要。導演羅伯‧勒帕吉曾在訪談中強調:「劇場是追溯的行動,記憶的運動。」【1】以古寓今,甚且可以預示未來,揭開黑盒子,故事或許只是時空中的漂浮塵埃,然「片刻」的質量並非以時間長短計,於是劇場的魔法得以開展,內容與形式彼此映照,映射技巧(mapping)讓本劇雖縮小舞台範圍,成為大劇場中的小黑盒,但卻擴大敘事與肢體可能,在科技中展開自由順暢的調度,光影與鋼絲的魔法,演員精準的重心轉移,肢體飛翔與摔落的迷人,電影在劇場中巧妙的融合,畫面在黑白灰之間冷調深刻,語言聲響高低起伏與停頓皆如旋律,提供觀眾具象的夢視,以鋼絲反抗地心引力,以抒情反抗這個世界。

而在敘事下輕輕的藉語言之間的討論,如主角於旅館播出電話,以及在錄音室與製作人的對話,呈現主角自身對國家(魁北克)的觀察,語言包覆了英法語(美國與歐洲)政治,進而呼應戴維斯為了不讓戀人遭受美國種族不平等的痛苦,有如辛波絲卡的詩〈時代的孩子〉之中,柔聲敲擊世界:「你說的話 有政治的回音 你的沉默 訴說著許多政治話語」

演員以語言形塑的角色立體而富血肉,戲初,於空中站立的尚‧考克多那花俏的手勢與浮誇的語調,有種「不過是夢」的喜感,一如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們,以直覺與幽默,扭曲反轉世界,於是世界的本相逐漸浮出,向自身夢境內在尋找對應身外的小宇宙,使得意義都再次擴張,或許,以自身為出發向宇宙飛去,將會以此視角了解世界,而謙卑。

就個人遭遇與觀察,擴及世界的討論,成為在劇場的反抗行動,本劇徹底的孤獨聯想到《遠離賭城》,愛情的惆悵聯想到《海上鋼琴師》,然在歷史當代穿梭間,試圖以行動尋找解答,或在尋找過程中體現預言,呈現思維與超越思維,抒發了「疑惑」與「痛苦」本身的美感,並具備了積極的功能,抒情是何等重大的事,何必壓抑?藝術行動會是找到解答的路途之一,是跌入深淵後的繩索,何須懼怕藝術家的邊緣力量?

註釋

1、Daniel Morvan,《Les amours de Miles et Juliette》in Ouest France,16 janvier 2015.

《癮・迷》

演出|羅伯‧勒帕吉x機器神 (Robert Lepage x Ex Machina)
時間|2016/04/17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與其說這齣戲是一個療傷之作,我更樂意將其視為「面對痛苦」的人。因為事實上,最後並沒有人能全身而退,儘管劇末似乎隱隱透漏著藝術之偉大,能夠昇華人的痛苦。不過能夠昇華痛苦的也許只有更大的痛苦。(郝妮爾)
4月
21
2016
整體而論,《台北大空襲》的表演與音樂,導演的場面調度與節奏掌握,都有不錯的表現,作品的娛樂性,在觀眾的熱烈反應中得到印證,也再次確認音樂劇在本地表演藝術領域中的優勢與潛力。只是,如果創作者的目的是邀請觀眾,重回歷史現場,親身感受個人在空襲期間的生存困境與意識掙扎,我以為還有努力空間。
4月
22
2024
「眷村」在導演手中,不僅僅呈現了往往被理解為封閉的一面,這個看似封閉的限制卻反向成為導演手中創造劇場經驗的元素,有效地將現實轉為美學,成為當晚演出最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頗有前衛劇場的能量,也是近些年看到劇場創作者中,最紮實且絲毫無法遮掩對劇場形式的才華與熱愛的新銳導演。
4月
22
2024
《裂縫 — 斷面記憶》難能可貴在此刻提出一個戰爭的想像空間,一個詩人對戰爭文本的閱讀與重新組裝,具象化為聲與光、人與詩、風與土地的行動劇場,從城市邊緣發出薄刃之光。
4月
16
2024
即便創作者很明白地點名熱戰的軍工複合體、操弄代理人戰爭的幕後黑手等,當我們面對霸權,就一股熱地迎合與慾望的積極投射。若我們像悲劇人物般拿不到自身的主導權,那「反戰」到底要向誰提出呼聲,又有誰又會聽見反對的訴求?
4月
16
2024
由於沒有衝破這層不對稱性的意志,一種作為「帝國好學生」的、被殖民者以壓抑自己為榮的奇怪感傷,瀰漫在四個晚上。最終凝結成洪廣冀導讀鹿野忠雄的結語:只有帝國的基礎設施,才能讓科學家產生大尺度的見解。或許這話另有深意,但聽起來實在很接近「帝國除了殖民侵略之外,還是留下了一些學術貢獻」。這種鄉愿的態度,在前身為台北帝大的台大校園裡,尤其是在前身為南進基地、對於帝國主義有很強的依賴性、對於「次帝國」有強烈慾望的台灣,是很糟糕的。
4月
15
2024
戲中也大量使用身體的元素來表達情感和意境。比起一般的戲劇用台詞來推進劇情,導演嘗試加入了不同的手法來幻化具體的事實。像是當兄弟中的哥哥為了自己所處的陣營游擊隊著想,開槍射殺敵對勢力政府軍的軍官時,呈現死亡的方式是幽魂將紅色的顏料塗抹在軍官臉上
4月
15
2024
《Let Me Fly》的音樂風格,則帶觀眾回到追月時期美國歌舞劇、歌舞電影的歡快情境,不時穿插抒情旋律作為內在抒發,調性契合此劇深刻真摯、但不過度沉重的劇本設定。
4月
12
2024
因此,當代的身體自然也難以期待透過招魂式的吟唱、紅布與黑色塑膠袋套頭的儀式運動,設法以某種傳承的感召,將身體讓渡給20年代的新劇運動,以作為當代障礙的啟蒙解答。因此,黑色青年們始終保持著的這種難以回應歷史的身體狀態,既非作為歷史的乩身以傾聽神諭,亦非將僵直的歷史截斷重新做人。
4月
11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