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國成遺跡《孽子》
2月
17
2014
孽子(林敬原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236次瀏覽
白斐嵐(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2014/02/13  19:30

我相信,對於每個常看戲的觀眾來說,無論在此領域與否,總是要不斷地學習把每一齣製作(就算是前有原作的改編之作)當作全新的創作,放下心中任何預設立場與既定期望。但,既然兩廳院2014TIFA大戲《孽子》打出了原作白先勇與電視劇導演曹瑞原之名號,加上自小說挪移至舞台的文句,與幾處似曾相識的和絃樂句隱伏,似乎很難令人不將舞台版的《孽子》與先前兩個媒材版本相比。

儘管已過了十年有餘,我看到曹瑞原加上孽子這五個字,眼前浮現的畫面始終是電視劇一開頭李青父追趕著李青,將李青逐出家門,兩人在長巷中往前(向著鏡頭)奔跑著;耳朵響起的音樂則是德弗札克《新世界交響曲》第二樂章,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念故鄉〉。放逐、新世界、念故鄉,成了我對電視改編版《孽子》最鮮明的印象,也成了劇中所有角色的渴望。離家與回家,這之間的矛盾掙扎,讓我們都同理了這群遊蕩在黑暗王國的青春鳥兒。

劇院版的《孽子》開演前只見三根象徵著新公園的羅馬柱聳立在台上,《踏雪尋梅》的口琴聲傳出,一群青春鳥兒圍著蓮花池開始跳著開場舞。正如那三根矗立若風化之古希臘羅馬遺跡的柱子,為全劇建立了一股傳說般的非寫實氛圍,彷彿歌頌著久遠以前某個失樂園般的遺世蓮花源。接下來由演員口中不斷倒敘的故事,更加深了這般傳說感,讓放逐成了自願。接著,李青與父親各佔舞台一隅,隨著父親口中顫抖的「畜生」,為《孽子》拉開序幕。看著父子兩人之間遙遠的距離,似乎兩人從未在同一個世界中,又何來逃離與放逐?而這距離,更在接下來的場景中不斷隔離著角色與角色、角色與觀眾。

當被迫成了自願,這群歌頌青春的自由鳥兒就讓《孽子》失去了某種時代性,同時也是能夠帶來戲劇張力的二元對立性:父權體制下的家國「之內」與「之外」。這正是讓原著小說《孽子》得以超越同志認同,觸動社會大眾的原因,更是白先勇所謂「有情」之處。威權是這麼地牢不可破,讓故事中所有角色都成了被放逐的瑕疵品,而這瑕疵可以是血統、性向、甚至是子嗣的性向、戰場上的失利…即使是在二元性已被去中心所取代的後現代語彙中,我們依然不能忽視當時「戒嚴台灣」的時代背景,一旦那由省籍、族群、語言、性別所層層建構的父權核心在舞台上消散,青春鳥兒就再也不是孤臣孽子,他們再也不需要為了自由與認同付上令人心痛的代價、再也沒了什麼需要逃離。於是,新公園少了一點神祕,警局少了一點危險,李母病榻少了一點髒穢,李宅少了一點破敗。當眾角色們穿梭在各角落中,顯得如此自在時,格格不入、無以為家的飄泊感不再,自然也襯托不出暗夜中安樂鄉的溫暖。我們只看見由男轉女的Tomboy楊教頭(且不論此角色除了身著男裝之外,還沒看見此處非得納入女同元素的必要性或發展空間)切換著國台語、戲曲腔、戲曲身段博君一笑,卻看不見母雞保護小雞的八面玲瓏,面對威權的睿智反成了調戲,倒也可惜。

《孽子》作為一齣劇場演出,我覺得許多時候是沒有任何事情在舞台上發生的。也許是太過急切地想要保留原作中字字帶有魔力的文詞,卻忽略了觀眾是要來劇場看戲,而不是聽演員各說各的故事。就連角色與角色間,都失去了真正的對話,彷彿各自處在不同的時空中,說著過去的事、別人的事、發生過的事,就是沒有正在發生的事。的確,演員們的聲音表現是相當動人的。我特別喜歡龍子與傅老爺子那段告解,各自說到自己的父親與兒子,兩人的時空似乎重疊了那麼一瞬間,藉著眼前的父親、兒子,與不在場的父親、兒子和解。但,就在聽了三小時滔滔不絕的口述傳奇之後,這珍貴瞬間也淹沒在無止盡的故事中,讓台下的我就好像那群台上無所事事的青春群鳥般疏離。

在說不完的話中,難得有個角色以完全靜默的身體語言吸引了台下的注意,我想這也是舞台版《孽子》終於讓我們看到「劇場語言」(有別於電視與小說)的一刻。不過,卻也因此削弱了龍鳳戀傳奇色彩的熾熱。一方面,不斷說話與不斷飛盪的龍子、阿鳳就好像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而他們的確也是);另一方面,阿鳳舞動地太過自在,卻也看不出他們曾經想要在同個世界的心、看不出他想要靠近龍子、想要「吃一碗年夜飯」卻不得也的渴望。

相較於阿鳳與那火紅的垂緞,藉由舞蹈將《孽子》拉到另一高度(空間上與美學上),音樂在此劇卻僅止於烘托情緒而已,史詩般的格局把氣勢與音量推到最滿,更襯托了台上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每回磅礡的樂聲一響起,我總懷念起電視劇中光是一把大提琴、口琴、一台鋼琴,簡簡單單就鋪陳了所有的溫暖與滄桑。在音效的使用上更是令人覺得缺乏想像。在傅老爺子說到兒子舉槍自盡的那一刻,竟然也就響起了一聲槍響,他說到雨聲,也就聽到了悉悉索索的雨聲;事實上,在傅老的聲音語調中,早就感受到了槍響與雨聲,何來多此一舉?反倒是後方傳來的軍隊步伐,難得的呈現了消散於此劇中的威權。

210分鐘的《孽子》,與舞台劇相比,很長,與電視或小說相比,卻很短。失去了現實時間流動所烘托的時間感,儘管情節略有刪減,卻依然覺得故事怎麼說也說不完,事情還沒發生,就過去了。就像那三根羅馬柱,還未璀璨過,就成了遺跡。故事末,為傅老爺子送葬的青春鳥兒將蓮花放進了蓮花池。是啊,《孽子》的蓮花池該是要有蓮花的,盛開的蓮花,溫暖似火卻也危險似火的蓮花。

《孽子》

演出|創作社、曹瑞原導演工作室
時間|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刪減片段後的《孽子》,還會是《孽子》嗎?」這個問題始終縈繞腦中。單以美學的角度來看這場大戲,無論是舞台、燈光或是肢體場面的編排,都足以深深震撼人心、美得令人窒息;但若回歸到整體整合而論,筆者認為編導過於用力地緊握,反而呈現出反效果。(黃婷容)
10月
12
2020
劇場版《孽子》中到底空缺了什麼?欠席了什麼?所謂的「劇場性」如何地在編導意圖宏大卻紊亂疲弱的舞臺調度下遭遇隱身與喪葬?從觀看一嶄新舞臺劇作的原生視野來探究《孽子》舞臺上所現露出的三個不在場。(許韶芸)
3月
05
2014
 
這個黑暗王國在開場帶來陰鬱的氛圍,後又大量潑灑如彩虹般鮮豔的歡樂與自由口號。在今天的舞台上,《孽子》的悲傷倏忽即逝,只深刻留下一幕幕男子舞動身體、與知音們歡笑的嬉鬧聲。(鄭瑞媜)
2月
20
2014
改編重點由「父子親情」和「同志情愛」為敘事主線交錯穿插。整體而言,改編的工作僅做到濃縮裁剪,所留下大都是情緒暴衝、哭天喊地的高潮戲,如此處處高潮到最後只讓觀眾疲憊麻木,這樣只呈現「果」而不見其「因」,實令人無從理解這樣愛恨糾葛的情結所謂何來?(葉根泉)
2月
17
2014
各種版本的《孽子》,確實都帶我們在回返原作的過程中,突顯了不同面向的討論。影像的風格,演員的詮釋,議題的轉移,舞蹈的身體,或劇場的調度。如何在劇場裡,將小說《孽子》中,某種沉默或潛藏於文字中的聲音解放開來。是舞蹈嗎,或者是其他?(李時雍)
2月
17
2014
當壓迫都不存在時,孽子們便只像貪玩、好色、無所事事的年輕人,整天擺盪在公園裡釣(老)男人、從事性交易,而這完全落入了社會對男同性戀族群刻板印象,一如大眾傳媒曾如何致力於將男同性戀族群與愛滋病畫上的污名化等號。(劉育寧)
2月
14
2014
以此試想,全程都在旅社內移動的觀眾們,於這次的觀演過程,除了迎來角色扮演和情節推動等部分,如果在表演文本的空間動線、戲劇調度,能有些場面或節奏的設計,或可讓觀眾對於現場的實體環境、視聽氛圍等,獲得更多關注甚且欣賞、凝視、呼吸的時刻
11月
22
2024
金枝演社的兩部新作品,只看劇名或許會覺得有些莫名,但作為中生代創作系列的第二部,兩齣戲劇的風格迥異,卻都以動物為核心帶出生而為人的孤寂與無奈,藉由動物為象徵各自點出了時代下人性的問題。
11月
20
2024
《安蒂岡妮在亞馬遜》向觀眾提出質疑:當威權抹殺自由、集體壓抑個人、文明掠奪自然,身處其中的我們將何去何從?為此,導演意圖打破性別與身份的限制,當演員跨越角色身份,當「安蒂岡妮們」不再侷限於特定性別與種族,眾人皆是反抗暴力的化身。
11月
20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