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的骷髏《季利安計畫》
3月
03
2014
季利安計劃(兩廳院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11次瀏覽
李時雍(2014年度駐站評論人)

《大使》是文藝復興時期德國藝術家小漢斯‧霍爾拜因(Hans Holbein der Jüngere,1497/8-1543)一幅以法國赴英的使節與其友人為主角的肖像;畫作中以極其細膩的筆觸,描繪充滿象徵性的物件,手持權力的短劍,肘倚知識的書籍,橫亙兩人之間的地球儀、航海儀器、日晷、算術書、魯特琴、讚美詩,代表是科學、藝術、文明。然而在細節與透視技巧的嚴謹構圖下,《大使》最引人迷惑、同時也是引發季利安(Jiří Kylián)最新舞作《幸運餅乾》(Fortune Cookies,2014)創作的,便是橫越畫面前景一傾斜、變形的造形;這神祕的變形,唯有從特定角度俯視或仰看時,才會顯現物件的本來面目:一具骷髏。

約翰‧柏格(John Berger)曾在《觀看的方式》中討論霍爾拜因的這件作品,論及油畫的技術形式與物件的可觸性,及其後存在的特定階層意識形態之間的關係,展示的過程成為擁有權的宣示。《大使》中的物件如是。其次,那一具變形的骷髏除了象徵上的死亡含義之外,更特別的是:「畫家在畫這顆骷髏頭時,採取了與畫面中其他物件截然不同的視角。倘若畫家採用同樣的畫法,那麼這顆骷髏頭的形而上義涵就會消失殆盡;它就會跟其他東西一樣淪為物件。」(頁109)

《幸運餅乾》當然地,是叩問死亡的作品。季利安在提到《大使》之前,問著:「我們都活著──遲早也都會死……」「在出生和死亡之間,我們受到許多不同的考驗,而所有人都需要一點建議。」此次《季利安計畫》含括了《幸運餅乾》在內,《無名》(Anonymous,2011)、《14’20”》(2002)、《生日宴會》(Birth-day,2001)等橫跨近期十年之作,或許便可視為是面對這一編舞家核心命題的「建議」。譬如《幸運餅乾》幕起,輪流走進聚光中沉靜獨舞的舞者們,在《Goldberg Variation》十五號的迴旋、中斷、重複中,復隱沒至舞台的幽暗裡;隨著轉換至搖滾樂,舞者們派對般彈奏著電吉他之姿,肆意狂歡,而後,一具骷髏頭由一人手持現身在舞台上。前半段瀰漫、吞沒身體的死亡的靜謐,對照後半段略帶詼諧、喧嘩的氛圍;骷髏既像手上之物,又彷如舞伴,最終甚至象徵性的被置放在舞者頭部的所在。季利安說,變形的骷髏,怪異又嚴肅的意象啟發了此作。然而,通過藝術史的對話,對我來說,柏格所指出的霍爾拜因的開創性,如何藉由透視法和靜物的變形,所達到的象徵層次,在季利安的《幸運餅乾》中,卻因為抽取、突出了骷髏的元素,死亡的神祕、歧異性,僅只成為舞台上物件般的存在。

《大使》中由於觀視角度的不同,突如其來闖入視野的死亡,是我在看《幸運餅乾》處理死亡符號的侷限時所想著的問題。在這樣的脈絡和「計畫」下,《無名》中陷身整座舞台的金縷的兩名舞者Sabine Kupferberg、Cora Bos-Kroese,竟彷如《創世紀》中女子結成的鹽柱,下半身固著不動,上半身手勢優雅又哀悽地舞動著;饒有意思的便是,季利安刻意在背後設置閃現的巨大影像,影像模糊、扭曲、雜訊殘破,彷彿人形,闖入,舞者定格,在影像突然消失後,回復手勢的流動。

我在季利安的作品中,感覺死亡的突然在場,《14’20”》(截取自《27’52”》作品)相對抽象的舞蹈身體,男女舞者之間的關係,從標題的數字到覆蓋舞者的大塊鋪布;《生日宴會》舞台上、影片中,宮廷內扮相滑稽的舞者們,蓬蓬裙、假髮、折扇,邊唱著生日快樂歌,不時水平躺上長桌如喪禮。這一支當初季利安為荷蘭舞蹈劇場NDT III創作的作品,加入了影像和劇場的互動,一方面表現舞者特寫下深刻的面容,同時作為演出長度、體力的調節。特別的是,在《生日宴會》影像拍攝上,舞者們在慢速的音樂節拍上演出,在放映時再調回原始速度,如在臥房床上的彈跳等,因而帶有一種加速而荒謬的身體節奏。

觀眾很容易在季利安的作品中,感受到對生命和死亡的關懷,或許這也同樣含括了作為荷蘭舞蹈劇場藝術總監的他,對於舞者在歲月歷程中的深刻省思,因而在1978年,創立了年輕舞者的NDT II,1991年創立以資深舞者為主的NDT III。劇場運作如此,諸多作品的內涵亦如此,藉由季利安提到的霍爾拜因,或許可以令我們由此重新觀看舞作當中,是否、或如何經過結構和透視的傾斜,將那一個隱藏在生之陰影下的變形得以突然呈顯的可能,像影像中朝眼前撲翅飛來的鷹,像雜訊的輪廓,像替換上人身的骷髏,或者是對於舞蹈身體在時間中的生成變化,一如觀看著圍繞在繁多靜物之中年輕使節漠然的眼睛,在死亡的氣息突然攫獲住你的同時,體會生之意義。

《季利安計畫》

演出|季利安製作工坊(KLYWORKS)
時間|2014/02/23 14:30
地點|國家戲劇院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幸運餅乾》的骷髏頭是具體可見,它像是附著在身體內部、甚至凸起有如突變的腫瘤,最後甚至取而代之真實的頭顱。人與骷髏的互動使得這支舞作平添了戲耍的意味,如在中式餐廳拿到的幸運餅乾內含的籤詩內,得到暫時的安慰。雖然有些荒謬無明,仍可以找到持續生存往前的動力?(葉根泉)
2月
24
2014
原住民的處境並非「回返家鄉」的浪漫敘事,而是一條不斷被擋在轉角、途中仍持續折返、游移的路徑。然而在這些折返之間,年輕創作者依然展現了各自的力量
8月
22
2025
這種富含戲劇張力的音樂選擇,精準地預告了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調——那種介於狂歡與風暴之間的生命能量,正好對應愛麗絲即將經歷的成長旅程中所有的躁動、困惑與蛻變可能。
8月
20
2025
面對這些限制,策劃平台是否更需思考如何透過自身的引領,促成作品在實質上的「變異」,而非僅止於外觀上的「變形」——這或許才是近年主打「多元」的策展真正需要聚焦的方向。
8月
18
2025
在相隔三十餘年後的現時,面對溯返洄游可能會經歷的個人與家族、認同與記憶、創傷與療癒等複雜面向,這群參與夠帶種藝術季的青年世代究竟是如何詮釋種種看似基本卻又恆遠的課題?
8月
18
2025
《樹林小聚舞一下》呈現的不只是三個團隊的成果發表,更是一場可供觀看者思索舞蹈與空間關係、以及舞蹈如何書寫地方、建構文化政治的現場展演。那是一張關於舞蹈人與地方如何交織、共構的動態地圖,在短短一個半小時內被緊密鋪陳。
8月
11
2025
《手舞觸動3》不僅是一部講述夢想與奮鬥的舞作,更是一場關於聲音、身體與身分的深刻辯證。透過多元舞蹈語彙、情緒鋪陳與象徵性意象的運用,呈現出聾人舞者在表演藝術與社會現實中不斷對抗、重構自我的過程。
8月
07
2025
原創是希望把「離別詩」的悲願化為「天光前」的期許。但實際觀賞後感覺如尋找史料般,再次墜五里霧中。彷彿走完全程以後,還是不知道天究竟光了還是沒有?
8月
01
2025
此種空間的多層次交錯,使記憶得以在過去與現在之間流動與回盪,打破過往「再現」單一文本的創作模式。舞者與物件的直接互動,不僅為物注入新的生命,也讓記憶得以延續——在表演這個作為過渡的時空中,生與死不再是截然對立,而是一種共生的可能。
7月
31
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