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頭笑聲(canned laughter)或說笑聲音軌(laughter track)在技術層次上,它形成了一般節目中,尤其是電視節目中對幽默、諷刺的暗示與記號,而心理學家羅伯特.席爾迪尼在《影響力》中,提到笑聲音軌的存在作為當代文化中一種社交認同的提醒。從罐頭笑聲談起《一瞬之光》,在於導演Baboo試圖脫離一般人對雜技的刻板印象,罐頭笑聲的構成彷彿是某種可做為思想起點思考這齣表演。雜技的身體如何在新的操演下從舊有的身體符號重生同時又保持著某種特殊的幽默感?例如,舞台上我們一眼所望及的不再是觀眾期待的道具,而是一般的日常物件。在Baboo的構想下,特技身體被嫁接於奧地利藝術家歐文.奧姆(Erwin Wurm)的「一分鐘雕塑」。《別冊》雜誌(AnOther)在2012年曾訪問過歐文的一分鐘,他回答著「一分鐘雕塑」乃在於「短暫」、根本地放棄藝術持續性與永恆的概念。某種程度我們也似乎可看到布列松「決定的一瞬間」如幽靈縈繞在Baboo與福爾摩沙馬戲團FOCA這一次的合作。
《一瞬之光》表演的節奏控制,舞台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歸功於藝術家吳季璁的舞台設計,定格動漫的構圖從二維轉換成三維的空間,保持著畫面空間的區隔,表演進行時,舞臺上一排日光燈,或一或二,或三或七將舞台區分成不同的區塊,界定了視線動線,猶若空間的音軌,觀眾的視覺在特定空間跟著發酵。Baboo想要轉譯「一分鐘雕塑」有個問題,如何從具備偶發、瞬間的動作連綿成長時間的表演,在這個轉譯的過程,行動藝術到劇場表演有著不同的時間慣例。音樂設計柯智豪捨棄了明快的音效,沉穩而緩慢布局的拍子統一了《一瞬之光》動作的陌生化與日常性,貫穿展演的音效決定了《一瞬之光》悠長的節奏。「一分鐘雕塑」如何可能,不是雜技身體如何成就雕塑而是表演戲劇如何形成那個一分鐘,產生相對時間的短擊。
Baboo挑戰的是當代的視覺觀點──當觀眾的目光來自電視世代、網路世代,舞台如何根本地挑戰觀眾習慣快速、高度資訊、奇觀的觀看習慣。不光是陌生化日常生活隨手可得的物件,而是根本上調整著觀看視覺與劇場時間一致。事實上,Baboo的手法裡為了完成「一分鐘雕塑」我們反而看到了劇場的慢,特技身體如何在調慢的視線中填滿了舞臺。為了產生預期的笑點,被拉成的一分鐘產生了期待,某種希望從特技中榨取而出的驚奇。
FACO的身體展演在《一瞬之光》幾乎是一場障礙賽,無論是一人、兩人或多人物件皆阻擾著互動成為行動上的限制。物件的使用成為了身體的障礙大量地出現在《一瞬之光》的舞台。為了達到奇觀效果,日常物件失去它們原有的功能,或者說海德格所說的「手前性」(Vorhandenheit),這些物件在舞臺上被表演者帶著純粹觀察視點對待,而及手性(Zuhandenheit)的誕生就是「一分鐘雕塑」的完成。例如在舞臺上我們可以看到FOCA成員用罐頭疊起高塔而最後一瞬間打開罐頭大啖起來,罐頭被回覆到日常生活的樣貌,類似的例子也可以梯子、柳丁、熨斗、燙衣架、馬桶吸盤的使用上看到,《一瞬之光》的表演使得觀眾在這慢調的時間裡從日常性中找到了荒謬。這是某種魔術時刻,相較於用水桶與掃把呈現競技成員之間力量的均衡,《一瞬之光》莫名打開了人與物沉迷的某種本質
人類將時間花在物件的收集、興趣、研究、保存的面目,在FOCA身體的力中顯得荒謬。整個舞台一開始就存在著物件收集展示的樣貌。舞台上為了讓物件產生舞台效果,為了完成糾纏於事物的新奇效應,特技身體在《一瞬之光》壓抑的情感的表達經過重重的障礙,更深刻展演了當代社會面對物件所產生「自我失落」,沉迷或根本上受限於物件的殘酷面貌。《一瞬之光》把特技身體從雕塑的基座分離開來。從一開始爆米花到不靠外力將黏附全身的馬桶吸盤去除,笑聲滿堂的狀態這正是個受困物我之間的隱喻。而我們所認同的日常生活竟然就是罐頭笑聲的源頭。
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與導演Baboo成功地在舞台轉譯了表演藝術的概念。《一瞬之光》似乎也打開了特技身體除了服務於雜耍之外,所流露出人類生存處境的狀態。在這一次的實驗更將雜技推進到戲劇的可能與潛力。一分鐘雕塑、一分鐘雜技到一分鐘戲劇,無語節奏中使役物件的身體,演出了當代生活人類的樣貌,在表演最後所有表演者以水管吸取著爆米花,《一瞬之光》串聯起力的劇場,生活中所有的矛盾細細地發出笑聲。
《一瞬之光》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16/09/30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