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光》是個非常有趣的作品,在連串人與物件的關係與執行中,帶有二維的靜態感,也有非常立體的即興意味。舞台很像乾淨工整、等著被弄髒的工地,微微架高的木板台是個斜襬的長方對角,背景由膠帶交錯黏成長方空格。大片半透白的背景,在開演前看得到影子,有幾個瞬間有些影子甚至劇烈地顫抖,讓人遐想表演者是否正在後面站樁、拉筋。偶而,會有兩個穿著灰色長袖長褲的表演者出來,一人站於另一人肩上,從舞台三分之一的位置黏貼棕色膠帶,黏到左舞台最底後,又沿著一樣的路線回來,並且在膠帶向下垂掛的位置兩人分離。看完演出後再回頭想動態,兩個表演者就好像是那條膠帶,無形地留下痕跡,在黏不住的地方分開。
舞台上充滿各種日常物件,罐頭、吐司、清潔噴霧、馬桶刷、馬桶吸盤、床墊、熨斗⋯⋯等等,七十分鐘的演出中,各自獨立的片段,由不同表演者執行各種人與物之間的特定任務。除了柯智豪的配樂,音效還來自現場收音,例如手執麥克風咀嚼薯片,或者是走動於架高的木台上時,行走帶來的摩擦聲。
開場,一著長袖長褲的表演者走進來,掏開爆米花塑膠袋放進微波爐,坐在地上等待,爆米花慢慢爆破、散發香味,表演者吃了兩口,把爆米花留在原地,慢慢走開。以演出的開頭來說,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定調,咀嚼、物的移動與化學變化、聲音的質地與強度,都一定程度預言了這個作品的輕巧與動態,以及去除表演者本身技藝的企圖。雖然沒有直接的關聯,陳代樾討論波赫士.夏瑪茲《口腔運動》中加法與減法的技術【1】,在《一瞬之光》的操作中是一個很不錯的比較方式,將任務與物件本身作為執行的最大要件,將有一身技藝的馬戲表演者變成任務、畫面、物件動態的執行者,將炫技的程度盡可能降低,都是減法的技巧,也能夠清晰看見導演Baboo的意志。
以物件爲主軸的劇場,一方面體現在「物」本身的物理性與一些小小的化學作用,另方面表現在人成為物的一部份,或者配合「物」/操作「物」的狀態。被熨斗熨燙的肉排發出滋滋的油聲、被堆疊成塔拿來睡覺的吐司(從人體疊羅漢變成了吐司疊羅漢),拿來踩踏的罐頭(及其爆裂的底部),在桌子搖動的重量下擠出一癱的巧克力,都是物與力之間的關係。另方面,演出中也包含許多人與人操作物的物理性,例如兩個表演者互相抵住橘子(或橙?)而另一位表演者接果汁來喝,又或者是三四個表演者操作另一位表演者的身體,讓他的身體得以承接不同的清潔劑,演出也反向操弄,先設定好物件的位置,讓表演者想辦法用身體去維持物件的空間。有時,是物件堆積而製造了暫時的風景,例如躺在綠色假草皮上,被綠色塑膠刷包圍而成為靜態景物的表演者。
《一瞬之光》利用日光燈標定每個片段的位置,每個行為的開始與結束沒有轉換,行為本身儘管經過演練,依舊可能失敗。這又回到了去技藝的層面,將任務單純化時,失敗反而是意外的驚喜。脫離操控而溢出的意外,製造了瞬間的動態,配合著現場收音,超脫了純粹以技藝為演出主軸的形式,也讓表演多了一些即興的力量與自由。
八位表演者一方面執行與測試這些物件本身的物理性,二方面也讓身體成為純粹執行的物件,於此同時,那中性的狀態也經常突現出難以言喻的情色(erotica);那未必來自身體的裸露,雖然衣著上,從長袖長褲、五分緊身連身褲、到內褲、丁字褲之間,有著非常明確的差異,但真正令人有感的,一方面來自動態的暗喻,例如受力而噴汁的巧克力醬、水果,另方面來自表演者的身體似乎受物操控與限制的視覺性與展示性。不受控制的噴射、肉排遇熱油滋滋的聲響,是慾望具體化的表現,而表演者,或許不因身體執行任務的危險、技巧而被關注,轉而注意身體執行任務本身的物質性(materiality),但那同時,還有另一種身體逐漸物化(objectification)的過程;透過觀者這方剝離責任的無限權力,肉體被注視、欣賞、剝開、評價、慾望,又或者不涉入自我地觀看。年輕的肉體在執行任務中的肌肉形成,肉體與肉體之間行為的關係,以及肉體展示性的表現、肉體被施加力量的形式,創造了許多觀眾得以物化表演者的空間;例如表演者被衣架圈住後像健美先生一般的動作,又或者是完全被動讓馬桶吸盤吸住乳房、大腿、屁股的表演者,在正向舞台多時後轉身才發現原來他穿的是丁字褲,預言著身體的裸露與吸盤的關係,而他的屁股也確實被吸盤牢牢吸住,掙扎多時才得以脫離這個狀態;那是觀眾笑得最大聲的時候,也是一個近似早期馬戲團表演時,動物展示與表演的片刻。
誰使力、誰受力,在《一瞬之光》中是個幽微的議題。儘管調性輕巧,演員也盡力去維持導演所期望「讓『物』成為主體」的中性狀態【2】,以視覺動態為主的演出,卻也意味了操作與觀看上的距離與審視。這讓人聯想到凝視的(gaze)的二元性與權力差異,然而,是行為與觀看本身就能帶來這種二元性嗎?我認為,在「行為」變成「表演」,進入「劇場」、涉入「導演」(未必是人,而是行動)時,這種二元對立的強化變得特別明晰;這不只關乎創作過程中是否以導演為主體,也牽涉了行為主體的意願、意志、以及目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導演所期望的中性,或許在週五的表演中尚未完全發生。在不同的物件動態與畫面中,儘管表演者面無表情,有些片段卻讓我感覺表演者或許有些自我懷疑。這或許不代表導演的絕對權力,但自主意願與被動執行之間的不對等,似乎仍隱隱存在。
如果把每一個物件的動態視為事件、行為時,那麼施作者本身的態度,似乎相對能夠得到釐清,換句話說,如果這是一個行為藝術的場域,或許「被動」所宣稱的權力落差就是一種目的。但進入劇場時,在「服務『物』的生成與動態」時,主動地「成為物」與變成視覺施加慾望、笑聲的「客體」,兩者之間感官與表演上的落差,確實讓坐在觀眾席後方的我感到矛盾。
光談劇場這個場域以及觀眾的視線,還不足以說明這種權力的落差。讓視覺的權力膨脹的,一方面來自於可供辨識的符碼,如前文所說的健美動作,另方面也來自表演的狀態與預先設定的遊戲規則。表演者對於觀眾的反應可否有回應的權力?【3】縱使不回應,假如說服務「物」是一種減法的技術,這種「中性」的狀態,它同樣需要身體的練習與理解,去倒空自己,去成為容器。
假設「物」的動態呈現來自於觀看,那麼沒有敘事的審視,也帶出了創作者、表演者、觀看者的社會性;在相對輕巧與安靜的「運動」之中,觀看者有權力自己選擇觀看的視角、選擇反應、選擇是否被激發,也可能共謀不同的物化形式與社會關係。這種觀者的誠實,是社會習性中的殘酷與溫柔;一方面,我們為了舞台上表演者的尷尬而大笑,二方面,又為他的解脫而開心。儘管在任何的劇場演出中,我們都可能哭哭笑笑,但當表演者的身體被確實地施加力量、必須解脫(例如馬桶吸盤)或不解脫(例如衣架)於這力量時,表演就成為了處境(situation)。
《一瞬之光》或許無意去創造社會情境,而更專注於如何使物成為主角,而物也確實成為了主角。於此同時,在去技藝與單純化每一個動態時,「人」與「物」在肉體上製造的處境,也更加明晰。在「成為物」與「物化」之間,是導演、表演、觀看的三面課題,當表演者的技藝被剝除時,身為人的狀態便無可逃避。有趣的是,或許在技藝上,《一瞬之光》解放了馬戲的形式,但在觀看上,這似乎可無限延伸的每個動作片段,仍然像是一種展示,而展示,正是馬戲的要義。《一瞬之光》在身體技術、視覺呈現與聲音質地上,確實是一種新馬戲。也正因為他在視覺形式與動態上的輕巧,馬戲當中的「舊」便無可避免地,在形式的設計與觀眾的回應之中,共同建構出來。
註釋
1、請參考陳代樾〈坦露自我的技術《口腔運動》〉,表演藝術評論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9664
2、資料來源為演出演後座談時導演討論演員狀態的需求。
3、例如紅鼻子小丑的傳統,以失敗為主體的紅鼻子小丑,必須「允許自己的失常演出、達不到目標、做不到」,演出者的被動與主動性,來自於全然地接受,這也是一種化被動為主動的過程。引號文字來自沙丁龐克劇團小丑工作坊課程介紹,http://www.theatresardine.com/?p=269。
《一瞬之光》
演出|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
時間|2016/09/30 19: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