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靜沂(專案評論人)
東海岸宜灣部落的阿美族音樂學人Lifok黃貴潮,生前因雙腳不便,不像其他族人、獵人一樣經常走山入海,而是將畢生心力投注音樂製作與研究;或因時代、個人際遇等種種因素,他的旋律與心境和當今的原住民流行音樂有所不同,而他的影響力在東海岸至今仍無遠弗屆,化為許多音樂人及樂舞作品的底蘊。
當今活躍的阿美族音樂團體杵音文化藝術團、Amis旮亙樂團及馬蘭阿美山海原音文化藝術團等,都與Lifok交情深厚並受其薰陶頗深,也在此次台東生活美學館主辦的紀念座談會中蒞臨演出;他們在開演前分別與Lifok在天之靈對話問好,接著才以各自的歌聲、口簧琴、鼻笛、詩作等阿美族音樂、文學道出致敬與思念。
上午場次中,身著族服盛裝出場的杵音文化藝術團演出者們演唱Lifok的〈阿美族頌〉、〈月夜〉及〈牧牛歌〉三首歌,乍聽下都是在和諧、流暢的唱和中,帶出些微莊重、傳統之感;若追索這些歌謠的歷史,便會發現它們均曾被編入1990年代,金豬唱片發行的林秀英「山地情歌」VCD。對照唱片公司錄製的林秀英版本與杵音的現場演唱,便會發現二者曲譜差異不大,但卻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若說林秀英版本的山地情歌輕快歡樂,頗貼合1990年代主流社會對原住民「總是載歌載舞」的觀感,那杵音的現場演唱則流露近年來各族族人藉由傳唱族語歌謠找回失去認同、歷史、語言、文化,以讓靈魂「回家」的誠摯氛圍。時代改變了,詮釋同一首歌的角度也不一樣;無形中,專屬那個時代的流行軌跡,甚至原漢隔閡的記憶與痕跡也跟著留存了下來。
在此次演出的〈阿美族頌〉與〈月夜〉中,出現了好幾次「tamdaw」這個族語單字。爬梳資料後得知,「tamdaw」在阿美語中有人、跳舞或生活之意。〈阿美族頌〉的首句歌詞「O’Amis hananay a tamdaw」可譯成「阿美族人過著怎樣的生活(是怎樣的人)呢」或「阿美族人啊」;而循著曲調跟著哼唱,某種關乎族群與文化認同的哲思與探問,也跟著綿延的音韻延展開來。
事實上,不只在這場展演中能感受到族人以母語歌謠探詢文化身分與認同的實踐軌跡;舒米恩《阿米斯Amis》專輯的第一首歌〈阿米斯Amis〉,也以「O’Amis hananay a tamdaw」起頭。但〈阿米斯Amis〉的編曲,或因拿掉「hi yo ho hay yan」虛詞的段落,而少了1990年代濃厚的「山地情歌」風味,反而近似一般聽眾熟悉的當代抒情歌;然稍加對照歌譜後則可見,舒米恩凸顯抒情唱腔與個性的同時,也仍貼合阿美族人(Amis)的音樂文化傳統;世代務農、辛勤耕種、不怕風吹日曬雨打,喜愛野菜、在河裡抓螃蟹……等歌詞內容相較Lifok的版本也沒改變,因而可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走出當代的「美式」風格。
除了時而被稱作「美國國歌」的〈阿美族頌〉頗引起共鳴,杵音現場演唱的〈月夜〉(良夜星光)更是唱者入神,聽者入迷,讓人聯想起陸森寶名聞遐邇的〈蘭嶼情歌〉;不過〈月夜〉的意境卻非那種情意綿綿,千迴百轉。
短歌〈月夜〉僅三段詞,以虛詞「ho yay yo」起頭,首段「fali to safalat, fangcalay ko dadaya, canglalay ko folad」直譯為「南風徐徐,美好夜晚,滿月當空」,破題開展出皎潔明月下,夏夜的靜謐美好;第二段「mikipapotapotal ko tamdaw, a malahol to fiyafiyaw」意為聚集屋外,左鄰右舍歡欣同樂;全曲接著以「awa ko kihar no ‘Amis a tamdaw」族人心無罣礙,知足生活作結,詞曲言簡意賅但卻餘韻繞樑。在阿美族文化中,雖然每個部落舉辦豐年祭的時、地都不同,但有些部落確實在滿月的夏夜舉行豐年祭;〈月夜〉雖不直言此象徵豐饒與感恩天地的祭儀,但轉個彎,或也可說,以靜謐美好的良夜月色映射出族人豐足自適的心靈世界。
到了〈牧牛歌〉,則以牧牛少年之眼帶出日間田園生活的怡然自得;帶著飯盒與柴刀上山的牧牛之旅,近似那些年我們都背誦過的王維田園詩意境;悠然的旋律嶄露禪境,更驗證不同語言、文化的藝術之間,所存在的一些能彼此對話的共性。
此次杵音的演唱及下午旮亙樂團少多宜團長口簧琴、鼻笛、膜笛等的示範與說明,讓人一瞥阿美族豐富、多層次的音樂世界,也讓人理解到,原來原住民傳統樂舞還有這麼多可能性,因而期待著會中預告、以紀念Lifok之名舉辦的音樂會在往後能夠順利成行。《黃貴潮先生紀念座談會》
演出|臺東美學館(主辦)
時間|2020/07/13 10:00
地點|臺東大學知本校區圖資館資訊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