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吳偉綺(國立高雄科技大學博士後研究員暨博雅教育中心兼任助理教授)
走過高雄三十多個行政區,「波麗露在高雄」像是比慣常更有誠意的預告片,確信有故事等待訴說,也稍微窺探到了情緒,但仍然是一塊缺片的拼圖;藍色工業電風扇在溽暑中的高雄天空下顯得意味不明,除了擾動悶熱的空氣,似乎並沒有顯著的角色。然而在所謂預告片中模糊的窺探,倒也如實反映人生的未知,觀者「身」入其中,頗爲呼應以天地為幕的展演型態。而今回到劇場,完整的「劇場重製版」讓過往的意味不明忽然有恍然大悟之感,拉威爾《波麗露》僅有單向漸強的意涵也更為明確:鼓點是不得不前進的步伐,無論是誰,人生都沒有回頭路。
舞者出場前的旁白和影片,帶觀眾領略了作品誕生的起源、過程和足跡,並將過去三年來在高雄各區無論是廟口、山裏、捷運前、古蹟旁看過作品片段的人們連結起來。影片看似是一段服務於觀眾的簡介,實則更是透過回顧和記憶,塑造出一種「時間的具象化」,有如影片最後以浪花交疊於舞動的畫面上,白色泡沫雖然宣告著波的消逝,但緊接而來的點滴仍會持續擾動生活,我們終究要帶著記憶破浪前行。
1875 拉威爾與波麗露(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藍色工業電風扇原來也是生命的擾動,或許英文的driving force是一個更精確而全面的字眼,可以譯為「驅動力」,也可以是「影響力」。舞者總有動靜之時,電風扇作為舞台上唯一一個自主且持續不斷、兀自運轉的存在,就是推著生命前進的力,無關個人意願和情緒。你若靠近,它就帶來更強勁的風;你若向它揮灑紙片,它就為你傳播更遠。整場演出中,舞者們與電風扇有非常多的互動,不論是對它怒吼、在它面前排隊形,還是將其高高舉起,彷彿它也是舞者的其中一員。細思生命中的driving force,何嘗不是需要直面的共存,既然無所遁逃,不如與之共舞。直到幕落,電風扇仍在吹拂,甚至將落葉般的碎片吹向更深的舞台和觀眾的位置;肉身難免消亡,但物質的殞落不足以阻斷記憶的傳承,如此巧妙的安排似乎呼應《1875 拉威爾與波麗露》這個作品從編舞,到投身「舞蹈旅行計畫」和「波麗露在高雄」的初衷——認識、記得,然後成爲影響力。
縱觀整個作品,以象徵和隱喻描述了人生路徑,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關係和情緒糾葛。開場時在小酒館般的燈光下,舞者從不同方向的觀眾席出現,有的躡手躡腳,有的彼此依附,也有的攀趴在空位上。突然,一聲狂笑始於某個角落,有如觸動開關一般引發此起彼落的笑聲,隨著身穿黑衣的舞者們聚集於大幕前的台邊,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落下的帷幕上,彷彿不是人類而是未知且初始的生命。自此,笑聲似乎和動作語彙同樣重要,起初呼應著眾人圍成圓圈隊形的合一氛圍,傳達眾人同為赤身降臨的生之喜悅,爾後每位舞者逐漸發展成獨立的個體,退去相似的黑衣轉換成各色相異的服飾,笑聲便不只因為開心而笑,或為自信,或為無奈,甚至是嘲諷與不甘。
1875 拉威爾與波麗露(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攝影陳建豪)
舞台上深淺不一的綠色碎片由紙片和片狀不織布組成,看似破碎,卻是堆疊出過去與未來的線與面,被舞者們揮灑,或任憑奔跑其上,像是捲起千堆雪的記憶。而在過去和未來的縫隙中,《布蘭詩歌》〈噢!命運〉(O Fortuna)第一句經典旋律的兀然出現,更加深了舞作對人生作為一段旅程的刻畫:生命是變幻無常、由無數片段銜接而成的旅行,而記憶是一波又一波的浪,鋪平上岸的路徑後,留待他人聽浪的餘音。
抽身於鏡框之外,演繹的是誰的一生?
《1875 拉威爾與波麗露》2024劇場重製版
演出|編舞家暨計畫發起人:周書毅
時間|2024/10/12 14:30
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歌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