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是大象,還是螞蟻?《誰殺了大象》
6月
12
2015
誰殺了大象(林政億 攝,黑眼睛跨劇團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331次瀏覽
林子策(東華大學華文所碩三)

李銘宸編導的《誰殺了大象》是黑眼睛跨劇團「對幹戲劇節」第二週演出。

相較於「對幹戲劇節」的另外兩齣戲,導演簡莉穎在《看在老天爺的份上》演出中途現身於舞台上直接為觀眾上了新文本的一課;導演劉容君在《做掉她》賦新文本予新形式,以南海藝廊為大型裝置藝術空間,由七位演員流動式在各個空間演繹十七個片段;反觀李銘辰編導的《誰殺了大象》相對的中規中矩,卻有著試圖以「戴著腳鐐」的形式侷限,奮力「起舞」。

新文本能不能夠將劇作家和導演從僵化的創作關係中解放出來,得視乎導演和演員們是否有足夠的想像力和表達能力。從表演文本中觀察,導演李銘宸不但掌握馮程程原著《誰殺了大象》中的意/象,更將台灣318學運設定為全劇的主要時空背景。演出以後,有好幾篇劇評都曾評及此劇主題,在此不再贅述。筆者反而對劇本的改編、導演手法與觀眾反應深感興趣。

原著《誰殺了大象》於2012年首演於香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新文本戲劇節)並巡演台北(第五屆女節),英語版本於2013年於英國卡地夫公演。劇本以粵語寫成,後重新編輯、翻譯與整理成國語版本,刊登於《衛生紙+18 強盜國家》。「對幹戲劇節」中的演出本顯然與粵語原著(或是說國語版)有所出入。李銘宸把原著中較為抽象、詩意或零碎的段落刪去,但更大幅度地添加318學運現場片段、小學班長的回憶敘述、分發糖果給現場觀眾和流浪貓象象的故事等段落。除此之外,其中有一段是演員說起國中時候被選為糾察隊隊長管理集會秩序的故事,是取自於原著,但已改編成台灣語境,與小學班長和流浪貓象象的說故事模式(觀眾席微亮,演員維持著充滿戲劇張力的肢體動作,對著觀眾席娓娓道來)如出一徹。將演出版本和原著相互比較以後,可以發現導演的改編著重於轉化、強化台灣的時空背景、語境。

馮程程的原著劇本有意模糊掉時空背景,極力描繪特定的權力施展場面(警員訓練、示威現場、審訊室等)並且穿插許多的科普資料(如大象、老虎頭的歷史、進化論等),透過場景與資料的堆疊與交叉比對,讓意與象、事件與比喻相映成趣,交由導演發揮,觀眾玩味。導演李銘宸在318學運發生後一年,趁著觀眾記憶猶新但熱度漸退的時候推出這部反思學運的戲劇,無論是從歷史或戲劇史脈絡上來看,仍有其意義深遠之處。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改編是,導演至少將其中三個大段落,以不同的節奏和氛圍再演一次。例如第一位登場的男演員「睡醒、刷牙、分發早餐、喊口號、佔領立法院、睡著」,醒來以後再重複同樣的循環,日復一日,但「侵佔立法院」環節則換成「抵擋催淚彈、抵抗水車、衝撞行政院……」抗爭越演越烈,但演員(示威者)則越現倦怠感;在戲的後半部同一位演員以坐空椅的姿勢,用最低限度的手勢和表情快轉地再「演」一遍,彷彿諷刺歷史無法透過敘述完整再現,同時亦隱喻著社會運動週而復始的倦怠與無能為力。二,兩位警員如機關槍般的口令指示,後來亦在衣衫不整、滑稽的背景音樂承托之下,突顯出執法人員的荒謬處境。三,穿著警長褲裸上身的男演員,在貼上乳貼搖身一變成絕世佳麗,唸出一段乍聽之下稍嫌詩意的獨白,隱隱約約地透露出全劇的主意/象,而這段艱澀難懂的獨白來到了第二遍(演員已換上破舊卻綴滿亮片的晚禮服,而地上躺了一具長官屍體)時,方有了明確的指涉。原著劇本「現在不像弄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中的死亡意象與大象形象連結較為緊密,如果大象的死去意味著群眾集體的抵抗失敗,但在導演李銘宸的編排下,死去的、躺在那裡的屍體卻是象徵著權利爪牙的長官,於是乎導演反過來批判群眾,即便鬥垮了「替死鬼」但極權的國家機器仍舊在運作,那這場的運動勝利究竟落入哪方?戲演至此,反思318學運的意義始終完整。

演出期間,不時瞥見觀眾掏出手機檢查時間和低頭瞌睡(聽劇?),也曾在演出結束以後聽見觀眾抱怨時間太長。只因演出的節奏忽緩忽急,加上導演鋌而走險地安排重複部份段落加以變奏,但縱觀全劇並無贅處。節奏緩急與戲劇張力絲絲入扣,而重複的劇情也有其意義翻轉之必要。戲中暗藏不少與觀眾近距離接觸的安排,除了派發糖罐最為直接互動,另外可從觀眾席燈頻頻微亮看出端倪。每當演員向觀眾席說故事(小學班長、糾察隊隊長和流浪貓象象)時,觀眾席燈光微亮,宛如置身於一場演講現場之中。或許分享過於私密,隱喻太過迂迴,亦可能是舞台與觀眾席的界線游移過於飄忽,觀眾一旦失去掌握戲劇節奏的敏銳度,便會發生失神或焦點模糊的無聊時刻。

李銘宸作為台灣新銳劇場創作者之一,其戲劇因風格特異突出而評價兩極。《誰殺了大象》中常有意料之外的場面調度,例如一開場便以彩色煙霧彈弄得現場烏煙瘴氣,灑水、演員往自己身上砸雞蛋來模擬被催淚彈擊中、漱口水、血水在舞台上囤積,讓習慣「乾淨舞台」的觀眾一時無法適應,戲演到一半再讓扮演兩位執法人員清場卻再自然不過。其他場面處理如關掉轟轟作響的冷氣,好讓演員以最鬆的口吻敘述、布幕升降等等,皆有其巧思和挑釁劇場規矩邊界的意味。

「對幹戲劇節」三戲之中,以《誰殺了大象》最為表面保守,卻是骨子裡滿滿的叛逆。

《誰殺了大象》

演出|黑眼睛跨劇團(李銘宸)
時間|2015/05/10 19: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在探討社會議題的劇場演出裡,由於劇場所天生限制、無法跨越的時地性質,一個探討農民議題的紀錄片可以橫跨二十年,但劇場終究是在某一時某一地某一人演出,於是我們可以問:「為何是此刻的現在演出?」。(鄭崇文)
10月
14
2021
從一開始的獨幕劇就先聲奪人,日復一日的在革命現場起床、洗澡、刷牙、派早餐,演員一個人演出所有的歇斯底里,所有觀眾都在發笑。但覺得很心涼。(馬慧妍)
5月
11
2015
在《誰》的演出中,看見雞蛋、血漿、報紙,甚至演員在觀眾席前刷牙漱口,筆者看見的不是什麼具想像力的挑釁,餘下的是難以逃逸的嘔心。 (何應權)
5月
11
2015
李銘宸比起一些文青式搖旗吶喊、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心認為明天一定會更好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以比較犬儒、世俗的眼光來看待這樣政治運動激情之後的動物感傷。(葉根泉)
5月
11
2015
坂本龍一為《TIME》寫作的主旋律(絃樂),其和聲結構呈現一種無前無後的靜態,亦呼應了「夢幻能」的時間結構:鬼魂的時間只有當下,沒有過去與未來。或許,這亦是坂本龍一在面臨人生將盡之際,領略到的在生與死之間的時間的樣貌。而物件聲響、環境噪音與電子聲響的疊加亦給予音樂含納宇宙無數異質聲響的時間感。
3月
28
2024
《TIME》中所有劇場元素,無論是整合的或破碎的影像、行走的或倒下的肉身、休止或連續的樂聲、平靜或波動的水液、漂浮與蒼勁的文字話語、觀眾的屏息或落淚等,每一個元素就如同互相層疊滲透的音符與音質,讓劇場觀眾對於時間的感知,在時而緊縮時而張弛的元素堆疊中, 在每一段的行走中延長或是縮短時間感知。
3月
28
2024
《TIME》作為坂本龍一晚期的劇場音樂作品,一方面運用笙獨特的音調塑造出空靈的意境,並結合高古史郎在視覺上的設計,使此地滯留於生死之間,笙音帶來生息,沉默隱含衰敗,田中泯的身姿恍如幽魂,步行於水鏡,攝影機記錄下老者的滄桑。觀眾凝視他,猶如凝視消亡。另一方面,當來自各地的照片遍布投影幕,又似乎能隱約窺知坂本龍一晚年對自然環境的思考,其故鄉所曾遭遇的天災人禍,或許都在這位一代大師生命中留下痕跡。
3月
28
2024
全劇接近尾聲時,被重重包圍的警調逼到牆角的角色們,突然打破第四面牆,邀請觀眾幫忙藏匿「贓物」,成為抗爭行動的共謀,台上(角色/演員)台下(觀眾/群眾)開始玩起「你丟我接」的同樂遊戲,氣氛熱烈。編導可能認為這樣的場景,可以代表藉劇場反諷現實、紓解焦慮、為民喉舌的功能,得到觀眾的認同,期待在博君一笑之後,能讓君深自反省。對我而言,仍不免有些疑慮:歡樂激情過後,終要回歸現實,劇場裡異想天開的瘋狂行動,是否真能轉變成面對現實的批判思考與理性抉擇,仍待驗證。
3月
28
2024
換言之,歷史難以被真正地再現,而報告劇的中性狀態(in-between)迫使群讀演員拉開與過往他者記憶的客觀距離,有自覺地以自身生活經驗棱鏡識別、折射劇中人物的生命狀態和理想主義實踐,從回溯當中逼視眼下社會所面臨的危機時刻,在啟示的瞬間將現實中一再丟失的希望重新贖回。
3月
25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