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大於總合?《既視感》
1月
03
2017
既視感(陳長志 攝,張婷婷獨立製作 提供)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小
中
大
字體
1689次瀏覽
張懿文(專案評論人)

既視感指人在神智清楚的狀態下,初次見到某個情景,却感到莫名的「似曾相識」,好像曾經在過去經歷過一模一樣的事情,這個詞來自法語「Déjà vu 」,代表一個獨特又神秘的生理現象,好似幻覺般似真似假的記憶,有人把這種現象當作靈魂漫遊或前世記憶的證明,而神經科學與腦科學家也試圖解釋這種現象,認為既視感可能是來自於暫時性的記憶存儲混亂,因腦部處理錯誤,而將當下發生的訊息錯誤地判斷為「過去記憶當中的畫面」【1】,然而,這種神秘感召的呼喚,還是引發無數藝術工作者的創意聯想。

由張婷婷獨立製作的3D舞蹈劇場作品《既視感》,透過實驗性3D技術結合舞蹈劇場,探討了古老的既視感現象。舞作充滿未來感,開場時在極為冷調的黑白原色光線變化中,配上震耳欲聾的音樂,地板上菱格紋色塊塑造出冷冽的視覺印象,而舞者身著黑色衣服,從左右橫移起始,做出類似鐘擺晃動的感覺,從像球體一樣的中心軸開始擺動,而觀眾配戴上3D眼鏡之後,也可以看到舞台後方的光影,呈現出建築感般的立體層次,與舞者配合圓球體中軸的鐘擺移動。

在吵雜的聲響節奏中,觀眾看見被波紋圍繞的舞者,在凌波花紋的線條轉折中,呈現出一種與光影線條共舞的錯覺,地板上的方形格紋,也在光彩巧妙錯置下,變幻出不同的軌跡。3D的立體投射,從舞者身上層層圍住,再緩緩而下,舞者宛如做困獸之鬥,黑色的舞衣包裹在皮膚上,與場內冷冽肅穆的風格,恰巧形成一個很清冷的對比。而舞者高超技巧的展現,不只在作為鐘擺晃動身體的瞬間,還帶著微妙手指姿勢,有若民間舞般細膩的手部動作,強化了動作與節奏之間的節奏,在呼吸聲、心跳聲與舞者之間細膩的連結中,情感的醞釀也逐間加溫。結尾處,舞者從右舞台走到左舞台,背景是剛開始的中軸線和建築物倒影,而線條也呈現繞圓的條形,以點對點的方式,兩人和三人成舞,搭配頭頂上的3D視覺印象,呼應開頭的鐘擺姿勢,舞者以圓形隊伍搖晃至舞蹈結束。

這支舞作最特別之處,是當觀眾戴上3D眼鏡之後,透明鏡片模糊了舞者相對清晰的身形,在欣賞作品的同時,感受到舞者似乎也在某個程度上,簡化為略為平面的迷糊線條,在此狀態下,移動舞者與3D動態顯影的分界似乎也逐漸消弭。由此觀之,若既視感無心理學上神秘主義式的「曾經好像」來臨,或是「意識」與「潛意識」之間彼此反覆糾結掙扎的互動狀態,則代表的是一種神經科學之中,對記憶重置的錯誤阻斷狀態,在演出過程中,3D影像與舞者動作間的呼應是有些曖昧難解的昏暗和不清晰,而是否這些真實舞者活生生舞動出來的身體動作,在模糊化之後,與3D顯影那似真卻又似假的三維空間影像結合,卻反而能暗示了模稜兩可的「潛意識」之前的意識?如此說來,新媒體似乎最能捕捉這種充滿流動性的模糊印象,例如,在攝影發明之後,法蘭雀斯卡·伍德曼(Francesca Woodman)拍攝了在子宮間徘徊的模糊女體,在牆面、桌角穿梭如鬼魅的形象,暗示了形象與界限的消失,藉以描繪「賤斥」女體概念下的消失主體性【2】;而台灣新銳攝影藝術家陳長志的得獎系列作品《體面計畫》,以新的創作技法「相對透視」捕捉身體性的流動性,也暗示了數位科技為平面視覺藝術帶來3D面向的立體感。

攝影或是3D影像較其他視覺藝術媒材,似乎更能表現出模糊流動的錯置感,由此來表現「既視感」這個概念,似乎再恰當也不過,然而,必須小心拿捏的是,舞蹈本來就是以三度空間運動來表現的立體藝術,當把普遍運用在電影中帶來視覺刺激的3D手法,運用在原本就是以立體的身體動作訴求主要概念的舞蹈表演時,究竟3D技術能為原本就是三度空間的劇場,達到如完形心理學所謂「整體大於部分之和」的效果【3】,還是成為觀眾想專注欣賞肢體動作時的干擾?在應用新技術的實驗過程中,將3D技術運用在劇場中欣賞,或許值得提問是,這樣的感官新意,將把觀眾帶往何處?

註釋

1、參見 Brown, Alan S. (2004). The Déjà Vu Experience. Psychology Press. ISBN 1-84169-075-9. 和Cleary, Anne M. (2008). "Recognition memory, familiarity and déjà vu experiences". Current Directions in Psychological Science. 17 (5): 353–357. doi:10.1111/j.1467-8721.2008.00605.x

2、請參考 劉瑞琪,《陰性顯影:女性攝影家的扮裝自拍像》,台北:遠流,2004年 。

3、完形心理學又稱為格式塔心理學(德語:Gestalttheorie),興起於20世紀初的德國,後來經常被用來解釋視覺藝術的造型形式法則。透過對「模式、形狀」等「動態的整體(dynamic wholes)」分析,完形心理學認為由於人腦的運作原理是整體的,因此「整體不同於其部件的總和」。在本文所探討的舞作中,完形心理學的整體是指同時觀看「3D影像加上舞蹈動作的整體經驗」,理應比單純看「舞蹈動作」加上看「3D影像」個別單獨存在再加在一起時,還要更能凸顯其作品的藝術內涵。

《既視感》

演出|張婷婷獨立製作
時間|2016/12/25 14:30
地點|台北市水源市場

Link
Line
Facebook
分享

推薦評論
每一個舞者都代表都市叢林中的鬥士,從他們的身上,觀者開始發現一點點的不同。這些慢慢被透露的「不同」的背後,是每個個體的生命記憶。他們不斷地彼此發生關係、交纏推擠、蹦跳抖動,然後逐漸機械式地「一致」。這是城市最吞噬人的地方。(楊儒强)
12月
15
2018
在隘口,震懾行者的不僅為前方異域,亦可能為身後如絲線交織的緣分與關係。當女孩坐在面對觀眾的木椅上,舞者們相繼搬來椅子加入這奇異的家庭相片裡;當他們彼此打鬧、傳遞零食時,僅屬於緊密群體的結構與交流關係逐漸清晰。而樂團的存在被揭示,他們於藍色布幕前的身體及聲音一同成為作品本身,此世界亦產生變化。
3月
19
2024
相似於德國舞蹈家魯道夫.拉邦(Rudolph von Laban)的動作分析論;克朗淳自箜舞圖畫彙整而出的六大元素,囊括了動力流(Flow)、空間(Space)等動力質地,同時也獨立出更精細的身體外在同步與內在過渡之三度空間系統。他運用這樣的邏輯來發展身體表現,同時牆上投影浮現出猶如主機監控軟體的頁面,時刻紀錄著克朗淳的動作速度、音樂振幅與一系列的控制端數據面板。這些面板並不具有回應過去、未來的功能性,彼時的時空已隨著克朗淳逐步放大自身的身體演出,將觀者從古老的傳說漸漸擺渡到當下的恆河上頭。
3月
18
2024
Cheken的祕魯山丘、農夫、巨洞、黑馬、煙霧、水與女兒,這套能指的編撰,原本是波瓦對戲劇的構想,但我們何不把它切換成編舞家基根-多藍視角下的Mám(愛爾蘭語)——意指隘口(mountain pass),也有十字路口的意象,是死絕、逃生或步入險境的未知與詭秘之境,還有牛軛、枷鎖等意,引申為踏上肩負重責的道路。再次回到《界》的開場,那是在煙霧中化身為公羊的普卡,驅魔儀式啟動,應是如此看待catharsis的煙薰,而不是概念已成經典、過於僵硬的左派現代版本。至於《界》的收場,儀式不枉費它給出的覺知素(percept),是收攏於它展開的恢弘氣象:起初,女孩身後逸出煙霧,逐漸籠罩全場,刺眼強光開始直射觀眾,台上的巨型風扇旋出強風,不僅吹散了瀰漫舞台的那團煙霧,且猶如颳起一陣形而上的歷史狂風,撲向我們,連人帶心被席捲、攜往不知所終的八荒九垓。
3月
12
2024
我們可以看見「因為/所以/然後」,在亞倫.路西恩.奧文的劇本中,並沒有絕對穩固的邏輯性,不同人稱的交互運用,一如碧娜.鮑許(Pina Bausch)舞蹈劇場中擅長的「重複」與「拼貼」。這種技法固然有其力度,但熟悉感也油然而生。而舞者的身體表現也呈現出族繁不及備載的程式化語彙,如「Lip Sync」的誇飾肢體、「純肢體」的流動線條,以及「虛擬劇場」般將物件藉由身體呈現等方式,筆者也是將其視為一種多元現象。在這種多元現象下的產物有時不免容易產生疲勞,但有時也會反應出極其特殊的化學變化於舞者的表演狀態之中,就像臺灣舞者林士評被塗成像科特尤斯(Kurt Jooss)《綠桌》中死神扮相,且身著紅衣女裝的姿態時,其呈現出的一種自信與迷人,不僅沒有令人感到絲毫突兀的違和感,反倒有一種牽引般的魔力引人入勝。
3月
12
2024
在這個充滿誠實與虛假、愛與欺騙的世界當中,《一個說謊,一個說愛》藉由舞者的肢體語言與口白聲響加強表現層次與力道,將視聽體感相互交融。無論是語調的變化、情緒的轉換,以及呼吸的節奏,宛如勾勒出生命歷程中種種起伏與轉折,使觀眾更能深刻地體驗人生中的起承轉合。而音樂、燈光與節奏的巧妙結合,將作品的情感層層堆疊令人心馳神往,打造了一場充滿感官刺激的藝術饗宴,帶領觀眾進入一段探索人類情感和關係的旅程。
3月
12
2024
群體的概念使肢體嫁接在彼此的肢體之上,在這裡鄭宗龍並沒有明確地刻畫動機,而是透過一連串的現象來回應無無明盡的意識觀想。這樣難以捕捉、不可視的質感,以筆者個人的直觀感受來說,同時結合編舞者自身人格與背景來進行梳理,《毛》有大部分的創作核心依舊是向其兒時的童年回憶「童乩」靠攏。然而無定向的身體路徑、見山是山的現象敘說,在許多舞者空靈甚至理性的面部表情底下,似乎蘊生不出我們刻板印象中的艋舺喧囂,對應到的是來自Sigur Rós其精靈般的夢境殘響,以及直入火山流質與冰冷空氣的地理風貌:自然現象,這恐怕是理解《毛》更好的方式,同時也是編舞者如冰晶般構築舞蹈肢體的其中一種可能也說不定。
3月
12
2024
單人與雙人,彼此競逐、啃噬,耗盡力氣倒地,像信任遊戲般的無所顧忌地傾倒與反推,手腳彼此纏繞包覆,時而高低錯落,時而平行的位置,無聲地藉由一個又一個的動作,引領關注探討「關係」中的衝突、調和與平衡。觀眾在之間,尋找自身的觀看位置,往復上升和墜落,帶入不同的情緒狀態。呈現出我們,不只是在愛情上的渴望依賴,卻因為各種生命中的不確定性(順利接住、碰撞諸如此類的),會遲疑、疼痛、難過和快樂,於是選擇欲拒還迎的日常樣貌。
3月
12
2024
基根-多藍以自己的故鄉,位於愛爾蘭最西南邊尖端的丁格爾半島(Corca Dhuibhne),作為創作的發想,在這個山多而細長的半島,每一處蜿蜒路徑的盡頭都是一個未知的所在。回應著《界》當中,舞者們每一個用盡全力與無所顧忌的舞步,彷彿將內心的壓抑一次爆發,他們在舞台中穿梭,在彼此中摸索,想在與他人不遠不近的關係中找到自己的定位,但沒有一段關係是穩定的,他們只能用身體的極限表達情感,至少在這個當下,激昂的情緒是證明自身存在的證據。
3月
11
2024